突袭

陈修屹动作很快。

给老独办完事的第二天傍晚,千里香大酒楼门口,一辆黑色旧桑塔纳气焰嚣张地别在白色大奔屁股上,几道明晃晃的车漆刮痕。

一旁十几个瘦高个儿青年手持大号卡簧刀,一字排开,严阵以待,俨然一场血战到底的架势。

在大堂收账的姑娘小红有幸目睹了一切。多年后,小红已身为人母,她谈起这段过往时,仍可清晰忆起那个人头攒动的黄昏,那双不驯的眼睛。

据小红说,她当时正在逗弄后厨师傅养的几只肥兔子。

只见酒店外面突然聚集了乌泱泱一大群人,她未及反应,这群人便流水似地一股脑涌了进来。

为首两人,其中右边男人脸上一道很长的狰狞刀疤,他身材魁梧,目光凶恶,腱子肉把衣料撑得鼓起。小红只瞄了一眼便没敢再多看,目光挪至旁边的短寸青年,此人高瘦挺拔,穿着打扮也干净规矩,乍一看倒并没有刀疤脸那幺强的视觉压迫感。

至于长相……小红再定睛一瞅,胸中顿生暴殄天物之感,心里嘀咕“造孽真造孽,干什幺不好非要当混子,没得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转念间,此二人已大步越过收银台,往后头包间去了。

小红暗叫不妙,起身小跑去拦。

收银台在右边,她从拐角绕出来,本来刚好拦住刀疤脸,不知道为什幺,伸到半空的手鬼使神差地绕了个转,正正好就要抓住短寸青年的袖子上。

紧接着,后面跟上来的人撞在她身上,她一个重心不稳直往前趔趄,情急之下,手抓在了人家裤腰上,摸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硬邦邦硌得手心疼。

“砰—”

诺大的酒楼里乍然一声突兀的枪响。

走火了。

小红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然后手腕蓦地一痛——男人出手如电,她双手登时被反钳制住,动弹不得。

“小们娘们儿。”

刀疤脸想都没想,扬手就是一巴掌。

小红下意识偏头,化解了大部分掌力,他又伸手掐小红的脖子,旁边的短寸擡胳膊挡了一下,示意他别耽误事。

“你们都不知道当时有多恐怖,这刀疤脸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足足有猪大肠那幺粗的青筋!”

小红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大大的O,“还好被短寸拦住了,然后他把我撂在一边,带着人直接冲进一号包厢了。”

……

几乎是枪响的瞬间,1号包厢所有人心头同时一凛,齐刷刷站起来,又几乎是同时的,只听刀疤脸一声暴呵,后头跟着的小兄弟们破门鱼贯而入。

炮爷不愧是老江湖,惊变之中仍处变不惊。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擡眼见着陈修屹迎面走来,仍优哉游哉地往杯子里倒酒,还不忘挥手打招呼,示意手下都坐下。

“陈老弟来了?”

陈修屹也笑眯眯点头,他也不看其他人,径直走向炮爷。

炮爷已经把酒斟满,陈修屹也已走到他面前停下。

就在炮爷端起酒杯的瞬间,他擡手就是一枪托,狠狠砸在炮爷脸上。

稳稳当当,干净利落,半点不带手抖。

酒杯掉在地上,“咕咚咚”滚了几圈,声音清脆。炮爷连人带凳栽倒在地,后脑勺磕在木地板上,听着比酒杯的声音还脆上几分。

陈修屹砸这一下力道极其狠辣刁钻,炮爷当场被砸得头晕目眩带耳鸣,枪硝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又酸又痛,熏得眼眶发红,两道鼻血从鼻孔里奔涌而出。

在后来的两个月里,炮爷鼻子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和鼻夹板,据小道消息称,炮爷是被砸得鼻骨断裂了。

此时的炮爷少说也是轻微脑震荡了,可他胸中正熊熊燃烧着被羞辱的怒火,愣是咬牙爬了起来。他鼻血淌了一脸,晃晃悠悠地张开血盆大口,喊出干架之前必备的那句,“操你——”

还没吼完,陈修屹眼神蓦地阴冷,他端起桌上那盆冒着热气的泥鳅火腿汤,精准地从炮爷脑门上倒扣下去。

一时间,摔打声嚎叫声响成一片。

没一会儿,包间的门开了。

坐在地上揉屁股的小红看见刀疤脸像拎鸡仔一样拎了一头肥猪出来。

小红认得,这头肥猪就是炮爷,这片辖区的老大哥。他经常带人来这里吃饭,吃完饭还要架桌子打牌。前几年他还没那幺胖,这几年老了,肚子越发的显,脸上的肉一叠一叠往下垂,面片儿似的,丑极了。

有一次小红去给他送酒,被他趁机揩了一把胸。那油腻腻的、又粗又短的手,她一想起来就犯恶心。奈何人家有权有势,她一个打工妹,实在是敢怒不敢言。

这会儿炮爷遭殃,小红在受到惊吓之余也暗自出了一口陈年恶气。是以尽管那短寸青年钳得她手腕发疼,而后又毫不客气地撂了她一屁墩儿,尽管这只是两伙江湖恶霸的斗殴,无关正义,小红心里的天平还是倾向了短寸那边。

大堂里的服务生都不敢劝架,经理也不着急。总归这个年代的混混还算是守规矩,打架归打架,打坏了东西也都会赔付。

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装模作样,偷摸围观。

小红蹲在柜子后面探出个脑袋看戏。

这会儿生擒了贼首炮爷,其他的小啰啰们不敢再动弹,就只剩壮汉还在负隅顽抗。

此人战斗力了得,虽然没带家伙,仍就地取材,抄着长板凳打趴下好几个人。

就在这时,短寸青年从围殴炮爷的队伍里抽身,转向壮汉。

小红心里上下打鼓,面前的壮汉体格极其壮硕,和刚才的刀疤脸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反观短寸,虽也修长笔挺,却明显清瘦许多。

她暗自为短寸捏了把汗。

但,并没有什幺悬念。

壮汉虽然壮得像头牛,蕴力起势间也十足威慑,但却不及短寸反应迅速,每次搏击都被对方巧妙地借力化解,次次落空。短寸青年看着闷不吭声,出招却凶狠强悍,拳拳夹着凌厉劲风,很快便占了上风。壮汉结结实实挨了几拳又扑空后,整个人暴怒地朝短寸扑去。

壮汉欲意肉搏,短寸显然不占优势,只见他抢先逼近,侧身反抓壮汉小臂,擡臂连撞对方面门。

移步、抓臂、肘击、快攻,一气呵成,动作间如行云流水,实在赏心悦目。

青出于蓝,后生可畏。

在场者无不叹服。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

一抹金黄斜掠过短寸青年的侧脸,显得英俊又邪恶。那双冷淡的眼睛终于难掩兴奋。擡头的瞬间,犹存野性的余热。

天边余晖,此刻彻底西沉。

明天,新的旭日照常东升。

最后,这场突袭混战以炮爷吐出市区工程的三成利润,以及陈修屹被捅一刀结束。

陈修屹是怎幺被捅了一刀呢,让我们从老独的死说起。

前文说过,炮爷是那家夜总会的常客。之前几场恶战里,陈修屹和炮爷两拨人早就结下梁子。这回老独不守规矩在先,他们哪还有手软的道理,自然是趁着这个机会教训教训老独,也好杀杀陈修屹的风头。老独的死虽然是个意外,却也离不开炮爷手下这群人的推波助澜。

但老独死得太出乎意料。

炮爷料想过陈修屹会记恨,但他也深知,陈修屹绝非感情用事的小混混,此人在市里根基未稳,一时间不可能轻举妄动。

却不曾想,陈修屹的翻脸竟来得如此之迅速、凶猛,不留余地。以至于他们根本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一方对于人心的揣度何尝不是另一方对人性的豪赌。炮爷赌陈修屹会忍,陈修屹赌的,便是炮爷的不防备。

但归根结底,是炮爷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软弱导致了这场注定的失败。

男人一旦沉溺于富贵温柔乡,变得贪生怕死,失去斗志。而失去斗志,就是失败的开始。

这个昔日风光无两的大混子终是在十几年如一日的犬马声色中消磨了志气,以至于在需要提防仇家的紧急关头,他下意识就抗拒“陈修屹会报复”的念头。

事实上,无论有没有陈修屹,以炮爷为首的团伙都将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其实炮爷的确不算看走眼,陈修屹冷情重利,他的打击报复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仔细计较了一番利益得失后才做出的决断。

他深谙以打促和的道理,以老独的死发难,又一脚把炮爷踹出了工程队。

这一波,属实赢得漂亮。

首先,经此一战,一传十,十传百,市里很快就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其次,他很聪明地避免了硬碰硬,让夜总会老板欠下了他的人情。

最后,他摆出这样重情重义的做派,只会让更多人愿意死心塌地地追随。

至于究竟是出于利益最大化的考量,还是为了兄弟情义,那就只能论迹不论心了。

无论如何,陈修屹这一步,走对了。

但乐极生悲。

就在陈修屹一行人大摇大摆走出酒店之际,有一个人,在沉默中爆发了。

这个人,就是连续两次被陈修屹收拾了的壮汉。

由于吨位庞大,打架勇猛,像壮汉这样天赋异禀的混子往往出道即是巅峰。同时期的人还在底层卖命当小打手,他已经凭借骇人的体型直接混上了大哥的左膀右臂。

可以说,在他前三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都是以豪气风光的悍匪形象示人。如今却遭遇了混子生涯最大的滑铁卢——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仔揍得形如丧家之犬,威风扫地。

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奇耻大辱!

壮汉气怒到极致,那双铜铃又大又凸的牛眼睛迸射出火光,他胸腔不停地起伏,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小红看见壮汉这骇人的模样,吓得手一哆嗦,薅下一把兔子毛。

只见壮汉从地上捡起刚才混战中不知谁掉落的卡簧。他嘴里怒操陈修屹的十八代祖宗,一手持卡簧,一手开摩托,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

此时的陈修屹已经遣散了兄弟,一个人从蛋糕店晃悠出来,他手里提着栗子蛋糕,心里想着陈昭昭。

摩托轰轰轰地飞驰逼近,加速,加速。

陈修屹一回头,看到的就是长达半米的卡簧刀裹挟着银色冷光对着他直刺而来。

壮汉头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已经在屈辱的怒火中彻底烧毁了,他要陈修屹的命。

摩托还在疯狂地加速。只一瞬间,冰冷刀刃没入身体,一捅到底,翻搅血肉。

栗子蛋糕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陈昭昭在上历史课,手偷偷摸摸放在桌子底下编红绳。

壮汉有个参加过越南自卫反击战回来的叔叔,他这索命一刀,深得他叔叔真传,实是捅出了老混子的当年勇。

可以说,任何人挨了这一刀,都必死无疑。

陈修屹实是命大,生死攸关时那用尽全力的纵身一跃,让原本捅在左胸的刀硬生生捅进了小腹,没有致命。

这一刀,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为陈修屹本人添加了不少的传奇色彩。

按黄毛的话来说,“屹哥真是神了,这要换了我们这些反应慢的,当场就暴毙了。这一跳就更神了,这要没把握好,跳得再高点,命根子恐怕就变成两截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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