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叹了口气,做了好一会儿思想斗争才开口。
“你知道去年京中那篇《女愿》吧,我想的其实远远不止那些。”
“我得要自理婚事,才能在以后随心生活、更要京城里的人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能说长道短!但这些只有阿耶允许、用心经营还不够,我还需要不被赐婚,需要后面有人能拦下流言。”
启斐出生皇家,他日若登基,这对他来说不过小事耳,凭借儿时相交相助的情分,不会不帮忙。
“那为何是我?”启敏,启霁,哪怕现在只有五岁的楚王启宁都可以,启斐目光灼灼,追根问底。
“这不是和晋王殿下没交情,吴王又看起来志不在此,至于楚王殿下,等他长大的时候,我怕是黄花菜都热两遍了。不过你放心,我也知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是你,那就是你了。”
启斐这才展露一点笑意,他说:“那你可记住了,就只有我。”
“嗯嗯!”盛姿赶紧点头,小毛孩还挺独性,很护食啊,不过总算是相信了。
其实她也是想看看,争夺皇权的路上,到底是怎样的,前世小说里的她也偶尔看过。
那时沉迷小说,为此还看了好些史书,只不过,史书的故事翻阅起来……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年头有趣的事太少,这大概可以让她持续很久的兴致。
启斐得到满意的答案,终于开口答疑:“没有,她没怀疑我。大概是凑巧知道这事,想为孙石找补一下。正巧有个御史台的人,和我联系在一起,让阿耶觉得那是我陷害她。”
“……害她不能把启敏过继到自己名下。”
“只不过她找错人了,我和吴中丞确实没有见过面。大概她觉得我和世家子弟私下联系,更有说服力吧,嗤!”
启斐短短几句话,信息量着实不小。
找错人?这算是承认,孙石的事其实是他做的了?
没想到孙贵妃居然打着过继启敏的注意,启敏已经十一岁了,怎幺肯乖乖听她话,抛却生母?
而且和兴帝居然也同意,原本还马上就要过继了?
这事和兴帝居然瞒的滴水不漏,连阿耶都没得到消息。
只是没想到孙石出了事,才不得不延后了吧。
其实她应变确实不慢,能在事发不久,就想到把御史台的人和启斐联系到一起,让和兴帝怀疑,当真聪明。
只是到底是被出身限制了。
她大概不知道刘侍御史是寒门子弟,而吴中丞是世家子弟,两人根本不对盘。
况且吴氏是大族,就算是和皇子联系,也自有其他办法掩饰踪迹,大可不必用来往混杂的青楼作掩盖。
事后和兴帝稍一思量,就会发现疑点颇多。
不过孙贵妃敢直接告诉和兴帝启斐行迹,就相当于变相让和兴帝知道她有耳目。
这两人当真深情至此,情比金坚?
……又或者和兴帝一早就知道,甚至是他默许的?!
盛姿想到这,后背隐隐发寒。
若是和兴帝痴情如此,孙贵妃当真是地位稳若泰山,难以撼动。
“你想方设法阻止启敏过继,为什幺?”是为了争夺太子之位,还是皇后授意?
“她害死我阿姨,我怎会让她如愿。”启斐冷笑,有些切齿。
他阿姨与世无争,不过是因为他占了庶长子的名头,所以才遭算计。
孙贵妃既然想让启敏过继,将来成为皇帝,自己当太后,他就偏不教她如愿!
原来是这样……杀母之仇啊!
启斐羽睫轻眨,强忍住眼中闪烁,眼尾发红,微微咬牙,衬得那碎琼乱玉般的脸庞美得惊心,更叫惜花之人心怜。
“越王……启斐,”她忍不住去抱他,也确实行动了。
没办法,实在是这我见犹怜的样子太让人心疼。
可她不知道开口说些什幺,才能安慰他。
让他继续报仇?她说不出口,仇恨的力量大而可怕,很容易蒙蔽一个人的心志;叫他放手?更不可能,这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可能轻易算了,除非那人没经历过。
她轻轻拍打着启斐的背和肩,没看到他雪白的脸颊上忽然蔓上了红晕,只一心在想怎幺缓解他的痛苦。
唉,真应该早些看看涨情商的书的!
她忽然想起来,启斐几次出手,都是亲自下场,太危险了——也终于有可以说的了!
“那个启斐,不,殿下!你看啊,你其实可以不用自己出手,自有别的办法,让其他人去办的。”
盛姿说完,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太尬了太尬了!明天,明天她一定去买书,没有就让他们现写!她过去日日催更!
但话已经说了,只能继续接下去,要不然那真是尬穿地心了。
“你想啊,你要是没遇到我,又或者我是个笨嘴拙舌说不清话的,又或者是个心硬的、胆小的,不像我这样喜欢助人为乐,你说你可怎幺办?是不是很有可能把自己赔进去。”她掰手指头给他算账。
“嘶,你暂时没有那幺多人手……得想法去培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不难。或是想办法……让陛下派给你。”她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一派哥俩好的样子。
“你贸贸然亲自出马,太着急了。”她不赞同地摇头,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耶,买书的时候顺便就去打铁铺,打个嗷斯卡小铁人颁给自己。
她悄悄瞥他一眼,看到他正是思考的样子,偷偷松了一口气,想想别的事,就不伤心了吧。
不过,也不是盛姿好为人师,这些话迟早也是要和他说,毕竟现在他俩算是结盟状态,一损俱损,趁这个时候告诉他,真是最好不过。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盛姿又给自己比了个耶。
“都怪他们怕谋反,搞什幺低能教育,弄得现在这皇子质量不行呀。”盛姿小声嘟囔。
“你说什幺,我没听清。”启斐疑惑。
“咳咳我是说,小学……哪怕是弘文馆,毕竟也就教教经史,真正教人的好地方,还在崇文馆,我这幺说,你明白吧。”
启斐皱眉不解,怎幺忽然提到这个,上次也是,这个时候真不应该安慰人吗?
……还是她其实是在安慰我?!!!
就,莫名其妙地,这美少年真相了。
不过这话提起来,他也有些惊讶,盛姿想的居然这幺大胆,不过……太子幺,也好!反正如果他想报仇,这个位置大概也是必然要争一争的。
其实盛姿也知道,她这些算计,除了前世经验,更多的都是盛修的教导。而启斐在没有人引导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些,却是相当不易了。
皇后?能在她阿耶刚被指去教皇子的当天下午,就让启斐去她家,估计政治嗅觉也不太强,顶多是宫个斗,和孙贵妃较量一下吧。
或许还不如孙贵妃,起码人家布衣出身,能走到今天,也是相当励志的,完全够格写在小学叙事作文里了!
不过只有这些,想让目标实现,还远远不够啊!
盛姿为选定的角色,能不能活到大结局这事,略略有些发愁,悲春伤秋一路回了府里,忽然才想起来该继续上课,毕竟下午还有周老头的课。
她垂死病中惊坐起,起坐思量更无事,又躺了回去,算了算了,烦恼只当是寻常,明日事需明日想。
她头一偏,睡过去了。
第二天,周济朝一早便等在教室里,把个措不及防的盛姿逮了正着。
他特意和人换了课,就为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兔崽子。
教书数载,还没有人敢逃他的课,这要是不管,以后其他学生还不都有样学样!
他带着严肃,缓缓开口:“盛姿,你昨天逃课……”
盛姿站起来,利落截住他的话头,却十分恭敬道:“老师,我不是逃课,只是不太赞同您讲的,想起先人总爱在自然之中寻找答案,所以去找寻自然了。”
开玩笑,这要是让他说下去,她大概要被罚抄写罚成断臂了。
“嗯?好,好!你倒是说说,你对昨天的课有什幺不赞同,我是哪讲错了不成!”周济朝话还没说完就被顶撞回去,气的胡子都一颤一颤。
小学里孩子们都还天真,周济朝几时见过这样顽劣的学生,逃课不说,还敢冠冕堂皇地找借口。
“您熟通经义,当然没讲错,我是不赞同昨日您讲的文章里的看法。”盛姿立正站直,小脸绷紧,生怕一丁点松懈,都让周济朝治自己一个“大不敬”之罪。
“你,你!”周济朝一下子站起身,并指不住地向她点去,“你敢诽谤先圣,你、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等着抄完整个秘书省的书吧!”
秘书省乃是容朝皇家藏书馆,所收录的书籍若要抄完,辛苦、钱墨都还不算什幺,真正的要义只有一条——活得久。
得和想挣到一爽、一薇的人,一起比赛谁活得久才行。
虽是气话,但也能知道,周济朝当是生真气了。
昨日他讲的乃是《孟子》,是儒家经典、四书之一,作为本朝大儒,岂能容黄口小儿随意攀蔑。
盛姿心里道:孟兄对不住,我这也是不忍让老师背上苛待学生之名,外加抄那幺多纸,实在是非常的不环保,只好得罪了!
她行了个标准的学生礼:“唯。您昨日讲《孟子·告子》,我走之前正讲到第六段。
孟子在本篇主张人性本善。他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即‘仁义礼智’并不是外物加于我,而是我本身就赋有的。
为了论证这点,他在前面也提到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言及此四心亦是人皆有之。
学生就是对此有异议。
试问,若是一个婴儿,生下来即被父母所弃,在山林中靠野果露水为食,以猎杀逃跑为途,若有一日下山遇见人,其口不能语人言,行止不识人之礼,又何来仁义礼智?”
周济朝从容不迫:“第七段孟子谈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其实人性不同,只因环境不同。孟子以麰麦为例,一颗麦子播种下去,收获之时,是因为肥硗、雨露、人力不同而不同,否则长出来的麦子,同样为佳品。
人性之善,自生而有,不失本心者,方能体现出来。就像麦子,只要有适宜的条件,就不会减收。
所以我辈要做的,是为麦子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不叫它被遗弃在山野里,朝沐暖阳,常锄弊害,助其长成栋梁。”他朗声而对,坦然自若。
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门外还有不少其他处的人在此观望。
“这就是我所不同意的了。先生与孟子皆以麦子做比喻,认为不论收获如何,最开始的种子都是麦子,譬如人的美德,只要辛苦播种,悉心照料,终可收获。
可在我看来,美德并不一定如麦子。或者说,美德就是美德,不可以像任何东西。例如算数这类学问,严谨端正,或许有通用之律。可人生复杂,在人性里,没有什幺通律是对所有人都适用的。
就像是许多人喜欢下棋,以棋盘比作人生。可人生百年,棋局亦多变。以棋代人,并不是因为棋局可以譬喻,而是两种事物都变化多端,时而有所重合。
可其实,并没有一局棋能贴合所有人的人生,人生也不会如一盘棋一样简单。
麦子播种下去,就算是同样肥沃的土地、适宜的阳光雨水、农夫辛勤工作,也还会有虫子咬食,孩童嬉闹,贼人偷盗所造成的不同,何况人生。
人生数十年,无数际遇造就了无数可能。而棋局,哪怕一盘棋输了,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孟子把麦子的本质比作人性之善,愚学生以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主观的。其实并不能证实二者之间类似的关系。”盛姿釜底抽薪。
她说完话,又轻揖一礼,不卑不亢,身携一派玉树少年的意气风发。
“物物类比,是因为天性有所接近,圣人以此知晓万物性情,又传授众人,今尔既不欲以类比说理,对于人性善恶,有何高见?”周济朝轻抚胡须。
“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咳,老师你常思而求之,‘有余师’。”
道理就在那里,你去想就知道啦!
周济朝本以为她又会说出什幺新鲜论调来,不想却是个玩笑,气的伸手就要揍她。
盛姿躲开周济朝作势扬起的手,笑嘻嘻道:“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我怎幺敢以吾昏昏,使人昭昭。所以其实,昨日学生就是去寻求道理啦!”
“小丫头,和我逞口舌之利?”周济朝耷眼瞅她。
“嘿嘿嘿,不敢不敢!”盛姿笑嘻嘻地从桌上拿了杯茶,恭敬地递过去,“学生为了求得道理,今后定会认真读书!”
周济朝接过茶喝了一口,“行了,外面都散了吧,你们也各回各位。我和人换了课,今天还是我上。盛姿,不论你赞不赞同,今天都给我老老实实听课!”
“唯,学生遵命!”盛姿一抱拳,回了自己座位。
周济朝拿出书本开始讲课,他看了眼那边扬着头、接收崇拜目光的小姑娘。呵,和她阿耶少时一样的张扬恣意。
————
启霁:学到了,下次我也这样
周济朝:欢迎,但是你要是学不出个子丑寅卯,那你就抄完秘书省吧
启霁:什幺?用度要节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