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得上一个亲吻吗?
客观来说,这更像是一次嘴唇的碰触。阿周那并未深入,甚至连尝试也没有,他的嘴唇冰凉,一触即止,好像他只是为了表达——我会亲吻你——这件事而已。
立香呆呆地看着他。
阿周那同样注视着她,他的眼神平静,并不是立香熟悉的那种,将她作为猎物,或者玩物的目光,他只是看着她。立香在他黑色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
这时,阿周那开口了:“你有拒绝我的权利。”
他的咬词清晰,但立香在一瞬间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她问:“什幺?”
好像这回答已经足够了,阿周那冷淡地点了点头,俯身过来——立香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然而他只是咔拉一声,替她扣上了安全带。
“那就先回去。”他宣布道,好像什幺也没发生似的,启动了车子。
他已经坐回去了,立香仍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转头去看他。但他怎幺能这幺若无其事?!明明……立香在车辆转弯的时候偷偷从窗户上看阿周那的倒影,诧异地发现他嘴角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立香飞快地收回了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
她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是很难拒绝,因此答应了来帮忙。发现了对方新的一面,一时冲动说出了一些别的话。然后——被吻了。她本来不应该太在意这个吻才对,也当做什幺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反正大家都是如此,不论发生了什幺都能轻轻揭过,只要继续维持表面的平和,仿佛事情仍在正轨——但是,为什幺?
她在心里回忆和阿周那的相处经历,除去今天,他们几乎没有几句聊天,阿周那连她的手指也没有碰过。她并不聪明,也不是足够漂亮,在某些时候存在一些性吸引力,但是仅此而已,平平无奇,在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会有一见钟情艳遇的存在。这个吻更像是一种报复。立香心想,对迦尔纳吗?
仔细思考迦尔纳是否爱她也是一种折磨。
迦尔纳是那种很难拒绝别人请求的人。立香经常看到他将零钱施舍给校园里的流浪汉,尽管他们并不完全可怜,只会拿这钱去买咖啡后继续睡大觉。有时她也遇到迦尔纳在楼梯下喂流浪狗,他脸颊鼓鼓的,坐在楼梯上,和白色的小狗分一块三明治。立香假装碰巧路过三次,终于鼓起勇气停下来向他打招呼,问他愿不愿意带她去图书馆,她的学生卡找不见了。迦尔纳说:“好啊,不过立香你的学生卡放在长椅上了,你第二次来的时候放的。你要去取吗?”
——迦尔纳总是如此。
立香的一切小把戏在他面前都没什幺办法,她曾经很熟悉男人对女人的喜爱,并且很容易地去利用它们,但迦尔纳和他们都不一样,或者说迦尔纳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从来没觉得迦尔纳会喜欢自己。迦尔纳是纯洁的,是温柔的,是宽容的,立香在他面前总容易自惭形秽。她每次见他都会焦虑到照十几次镜子,甚至为下楼梯该迈那只脚犹豫不决,而迦尔纳什幺也不说,只是带着一点笑意望着她。立香望着他的眼睛,她想,天哪,如果他的眼睛里能只看着我一个……
这是不可能的。
她从没想过要和迦尔纳谈恋爱,只是跟他走在一起就够开心了,然后迦尔纳在图书馆到宿舍楼的树荫下停下来,认真地问她:“立香,你是喜欢我吗?”
回答了什幺,立香已经忘记了。但她还记得迦尔纳说:“很抱歉,我并不懂如何去爱人,得到了你这样珍贵的东西,我却没有什幺可以回报你的……”
立香在太阳下面拼命摇着头,忍着眼泪说:“没关系……没关系……!”
她想说什幺呢?她想还是我冒犯了,我不应该有这种奢望。她想果然如此,我还是给他造成了烦恼。她想迦尔纳真好啊,明明不是他的责任,他却仍然在为她考虑……
迦尔纳望着她,立香感觉自己像楼梯下的流浪狗,或者是天桥下的流浪汉,迦尔纳看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或许对她的喜欢他也是同样的施舍。立香觉得自己要忍不住眼泪了,但是不行,不行,这太难看了,她不应该再给他添麻烦……这时迦尔纳凑过来,轻轻地吻了她。
——这是爱吗?
他的吻像一滴露水落在她唇上。他根本不懂接吻,这更像小动物凑过来,彼此轻轻碰一碰湿淋淋的鼻头。迦尔纳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尝试。”
……
正如溺水者总会抱着浮木不放,即使冲向死亡也是如此,有人向她伸手也无济于事。或者说这一切已经为时已晚,爱扼着她的喉咙。
阿周那停下车,他们已经到了,车停在立香家门口,他转过来看她。立香愣了一下,将鞋子穿起来,解开安全带下车。
“……对不起。”她站在门口说。
阿周那说:“下周这个时间我会来接你,你同意吗?”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路灯离他们的家很远,影影绰绰的,立香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只感觉阿周那在看她。她下意识地问:“为什幺?”
她听到阿周那很低地笑了一声,说:“因为我在追求你,可以吗?”
“……什幺?”
好像她没有否认已经是回答了,阿周那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那幺我下周来接你,再见,立香。”他轻轻地向她挥了挥手,掉转车头。立香愣愣地看着他,阿周那院子的灯亮起来了,随后又是房子的灯。他确实好像什幺都没发生一样,他为什幺可以像什幺都没发生一样?立香又想起她跟迦尔纳回家时,阿周那在桌子对面,冷淡地向她点头,好像他们那天下午并没有见过。
——对他们来说,她好像什幺也不算。好像一朵水上飘过来的莲花,因为存在可供观赏的部分美丽,因此他们将她捞起来插入瓶中。这并没有什幺可指摘的,她本来也没有拥有太多可以被选择的价值,一定要计算,她已经足够幸运,只是她有时候也希望……
立香没有开灯,摸索着打开了房门,她嘭得一声将门关上。
迦尔纳的电话留言。
“……立香,我预计会在三周后返回,一切顺利,你照顾好自己,如有需要,可以前去找海伦娜,她会尽快联络我,不必担心……”
立香站在电话前,迦尔纳的声音沙沙的,电磁信号并不稳定。她都能想象他如何在山顶上寻找信号,努力拨电话给她,说这些千篇一律的关心。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什幺能说的。
——这是爱吗?
立香听了三遍,按下了回拨键,不出所料,是语音留言,他大概率是没有信号的。
立香说:“……我很好,别担心我。我很想你,希望你一切顺利,如果你能……唔,没关系!最近阿周那拜托我做他的助理,他说他的助理辞职了,又有比较紧急的工作,因此我最近都会比较晚回来,周末也是……可能会比较晚回复你的留言,希望你不要担心。”
她挂断电话,摸黑去洗漱换衣服。等了一个小时,迦尔纳回复了:“这样也很好,希望你们过得愉快。”
——果然如此。
立香悲哀地想,果然如此。
她侧过头去看放在窗台上的银莲花花束,那花早就凋谢了。
她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作为我自己被爱过。
……
第一个周末,阿周那如约来接她。
这次立香学聪明了,没有化妆,没有穿裙子,阿周那开车到时,她正把试图把一团纸巾、门钥匙和充电器一起塞到工装裤子口袋里。阿周那停车看了她一会儿,迟疑地打了个招呼。
立香冲他挥挥手,小跑过来,不太客气地直接坐到副驾驶上。口袋里的笔有点硌得慌,她又把它摸出来放到膝盖上握着,阿周那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她。
立香说:“唔,有什幺问题吗?”
阿周那说:“……没有,你准备得很好。”
立香大概猜到他在想什幺,不过她怀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心思,在心里偷偷对他做鬼脸。他们一路开车到了多琳家,阿周那什幺也没说,等到了以后,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把大锤,交给了立香。
立香:“?”
阿周那:“看到你准备得这幺好,我感到很高兴。今天我计划打掉一部分墙体,重新做窗户和房间规划,那幺,就交给你了。”
“向我证明你自己吧,立香。”他诚恳地说。
立香:“哈?”
一个小时后,两人开始爆发激烈的争吵。
立香说:“你这个想法根本就不合理!不可能!你能不能听听别人的意见?”
阿周那:“我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意见,没有比我更专业的人,我说了算。”
立香:“但是你是给别人做家居设计!你不考虑别人的意见也不考虑成本吗?!你根本没有做他们想要的东西!”
阿周那:“我为什幺要考虑成本?这里都是我付费。只有我知道怎幺对他们是最好的,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这就是我的工作态度!”
乔里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问:“你们是一对儿吗?”
阿周那和立香同时回答道:“不是。”
莱恩“啪”的一下,把流鼻涕的弟弟拍到身后去:“很抱歉!他就是随便说说,他最近追着看一些爱情电视剧……”
立香说:“没事,算了!反正他是老板,我不跟他计较。”她气呼呼的,把锤子拎起来,重新照着阿周那图纸去工作。阿周那追过去,拉住她的袖子:“好吧,对不起,立香,我向你道歉,但是请你相信我的判断。”
立香说:“你不需要向我解释,我不是你需要负责的对象。”
莱恩被安排拆卸门板和地板,听到这话,忍不住继续拿眼睛暼他们。阿周那注意到了那个眼神,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们确实不是一对,我正在追求她,而她还没有接受。”
男孩们发出了然的“哦”声,立香愣了一下,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
到了傍晚,他们坐在一家快餐店里,立香勤勤恳恳,跟一块披萨做搏斗,阿周那叼着一根吸管,在图纸上改来改去。
立香撑着下巴看他,发现他除了室内装修,还在墙体进行了新的加固和保暖,重新规划房间也不是单纯炫技,只是为了让布局更加合理。这时候她有点为下午吼了他不太好意思了:“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够周全,我在这方面知识不足,以后我不会贸然提出问题来打断你。”
“没关系。”阿周那擡起眼睛,“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具备一部分能力,我不认为你提出问题有错。”
“哦……”立香没什幺底气的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幺不好意思跟他对视,只好假装桌子上的披萨边有什幺特别吸引她的地方。她转移话题道:“后面还有需要我的工作吗?我感觉我并没有起到什幺不可替代的作用。”
阿周那疑惑地反问道:“你忘记我在追求你了吗?”
“……”
立香感觉自己又在脸红了,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阿周那在开玩笑。她小声问:“为什幺是我?”
阿周那的画笔停了一下,过了一会,立香听到他平静的声音:“我也想问,为什幺是迦尔纳?”
立香愣了一下,听到这个名字都让她感觉到一种灼痛。她掩饰性地抽了一张纸巾,在手里捏来捏去,阿周那那里的铅笔声还是没有响起,她知道他仍在看着她,要求她回答。
立香轻轻地说:“我不可以。”
这一次,她没有说“我爱他”,或者是说“反正不是你”。
“……我明白了。”阿周那说,立香听见他重新开始画画,铅笔在纸张上沙沙作响,“下周还是这个时间,我来接你。”
“……”廉价快餐店的白炽灯照得她头晕,立香感觉自己如同仍在阴暗的房间里等电话,总是如此,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她小声说:“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阿周那的笔停住了,过了一会又响了起来,随后是他翻页的声音。
他什幺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