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坏人

窦小祁甚至坐了和哥哥同一路公交车。

终点是科大。她要找的人,是林纾。

烈日下,她觉得自己如同白日行走的女鬼。

科大气宇轩昂的校门口,往来着那些天之骄子青春蓬勃的面容。

哥哥,你是里面的一员吗?

窦小祁背着大大的书包,在被晒得原形毕露以前,她走向了那间去过一次的公寓。

请你一定要在,请你一定要在。

每上一步台阶,她都这样祈祷。似乎也在靠这样重复的呓语,挥去脑海中重复涌现的,哥哥长睫低垂的模样。

她没办法不去爱的哥哥。在窗边,在饭桌旁,在生命消亡的夜里,紧紧抱住她的哥哥。

可是林纾,请你一定要在。

敲开那扇门,对上林纾柔和清澈的眼睛,窦小祁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也许是松了一口气。

“小祁?”林纾的问句听起来疑惑又惊喜,她手里还拿着密封袋,身后空旷的客厅堆满了纸箱。

该不该说呢?该不该呢?站在门口,站在夏天的炎热与室内冷气的交界处,那句话依然投掷了出来。

“林纾,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上海吗?”

溅起层层叠叠的浪,浇筑属于夏天的晦明暧昧的潮湿。

林纾什幺都没有问。她只是说,太好了,然后诉说的,似乎早已想过很多次。

我们一起生活吧。

或许小祁需要重新读一个高三。

但我可以替小祁想想办法。

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吧!

布宜诺斯艾利斯,小祁想去博尔赫斯生活过的地方吗?

太好了。

坐在林纾的沙发上,坐在林纾的身旁,看着她与妈妈相似的面容,看着她涂着唇彩的好看嘴唇一张一合,窦小祁只觉得自己的感官在慢慢消弭,那些计划着未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累。心里有一块地方在坍塌,死去。

你在就好了,妈妈。

窦小祁慢慢闭上眼睛,她抓着林纾的衣角,靠在了她怀里。

这一刻,她很想去嗅一嗅,林纾身上是否跟妈妈的味道一样好闻,

阳光透过粉色的窗帘照进屋子里,朦朦胧胧。林纾停止了说话,她温柔地抚摸窦小祁瘦伶伶的脊背,然后将她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露出那张漂亮的,小猫一样的面容。

她吻了下去。

柔软的,涂着唇彩的好看嘴唇,轻轻覆盖在窦小祁冰凉的唇上。

窦小祁浑身都僵直了,感官却顷刻间归位。

她尝到那唇膏的味道,是香香的,但与妈妈毫无关系。她的胃最先做出反应,翻江倒海般绞痛起来。

她彻底迷失,怎幺会这样?

片刻后,林纾离开她的唇,兀自说起来。

你是喜欢我的对吧,小祁?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切切的。

我好开心,你决定跟我一起生活。

你都不理程朝,但你总来找我。

我以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从来没爱过程朝他爸爸,只是所有人都告诉我,我该结婚生子了。

是遇见你以后,你知道吗?

看见你的眼泪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该离婚了。

人总该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对吗?

只是我大你这幺多岁,不明白你的心意以前,我不愿意惊扰到你。

谢谢你,选择跟我一起去上海。

她的声音这样低,这样柔,在盛夏里,将她的心迹娓娓道来。

她低下头,想再吻她。却吻到一脸冰凉的眼泪。

窦小祁仓惶起身,像小孩子一样胡乱说着对不起,还鞠了一躬,然后踉踉跄跄地拿起包,踏上鞋,夺门而出。

窦小祁奋力地奔跑。跑下楼,跑过人行道,跑过树荫,从无数人群中擦身而过。

她好想把一切都甩在身后。程朝的那封信里,他说着爸爸妈妈离婚摧毁了他自以为的美好生活,美好家庭。林纾的怀抱里,她说,看见你的眼泪的时候,突然明白自己该离婚了。

这些话在她脑海里熔铁般发烫,让她头痛欲裂。

她一直跑到筋疲力竭,跑到没有人的公园里,屈服般跌坐在被暴晒的石板路上。

好烫。好像真的要死在这个夏天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挣扎着站起身,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然后回到家,洗了澡,换上那件宽大的T恤。这场几近成行的逃脱,似乎从未发生过。

她好想回到那个爬山虎环绕的图书馆,好想回到巨佛脚下古镇的酒吧,她好想问窦少钦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她想问的是,哥哥,我们是坏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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