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轻舟,还挺有诗意的,轻灵飘逸,可惜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沈月溪牵着马走在城里的康庄大道上,无声骂了一句。少年跟在她身边,距离三四尺,目不斜视。
说他奸诈,确实用近似威胁的手段逼迫沈月溪对他不离不弃,但在某些方面,他却有点不太机灵的感觉,心无旁骛地往前走,连沈月溪已经停了也没注意到。
沈月溪望着越去越远的少年,翻了个白眼,无奈喊道:“这里!”
前方的叶轻舟闻声回头,只见沈月溪站在一家医馆门口。
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应该都好了才对,除了胳膊上的皮肉伤,还需几天自行愈合。
叶轻舟没有多问,依言折回去,跟着沈月溪进到店里。
医馆掌柜是个瘦个男人,正在柜台抓药。沈月溪阔步上前,掏出半两碎银,指着身后的叶轻舟,说:“大夫,给他看看吧。”
一旁的叶轻舟愣了稍许,直言道:“不用了。”
“你说不用就不用?你死了我找谁去?大夫,别理他,给他看。”说着,沈月溪直接按着叶轻舟的肩膀去了内间看诊,完全不顾叶轻舟的推阻。
实话讲,沈月溪暗爽了一下,也有她让他吃瘪的时候。
这种愉悦的心情,在叶轻舟脱下上衣后,彻底烟消云散。
他真的很瘦,没有一点肉,以至于每一根骨骼都清晰可见。这样干瘦的躯干上,遍布狰狞潦草的伤痕,新旧不一,有割的,有磨的,尤其是胸膛处,好几道寸长的刀口。
凌虐,沈月溪只能想到这个词,有点心噎的感觉,退了出去。
这样严重的伤势,饶是行医多年的掌柜看了也瞠目结舌,一边心中默叹奇迹,一边小心翼翼替少年清理伤口。
上药诸事,掌柜交由小药童,自己净了手,出到外间,只见陪同的女子插手站在门口望天。
掌柜大夫走近,缓道:“小公子脉息很乱,伤得很重。”
“嗯,”沈月溪点头,可能是医馆肃穆的氛围让她不自觉把声音也放低了,“多久能好?”
能好的吧。
“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吧。虽然小公子是个福大命大的人,但这伤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修养。”
“嗯。”沈月溪再次认真点头。
大夫交代完病情,不失时机地说:“我这里有些天山的虫草,对体虚之人大有裨益,姑娘要带点给小公子吗?”
“嗯。”
里间的叶轻舟整理好出来的时候,沈月溪正好在付钱,至少二两银。
她一手拿剑,一手拿药,对他说:“走吧。”
经过成衣店时,沈月溪又帮叶轻舟买了两件衣服。沈月溪虽然许久没下山,但还是知道,山下的世道,总是免不了先敬罗衣后敬人,而且沈月溪看到破破烂烂的叶轻舟也觉得碍眼。
幸好二师兄给了沈月溪不少盘缠,不过钱总是不经花的,况且她现在不仅要养自己,还有一个药罐子,以及一匹马。
秉持着能省则省的原则,沈月溪只定了一间下等客房。
再下等,那也是头顶青瓦、脚踏灰砖,比风餐露宿不知强多少。沈月溪惬意地躺在床上,左右翻滚了几圈,又伸了个懒腰。
正自享受,木门煞风景地推开。
沈月溪懒懒地坐起,手撑在身后,注视着进来的少年。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稍微沐浴拾掇一下,束起发,换好衣,他整个人都清爽了,像一棵年幼的银杏树,秋叶金黄,枝干纤细。
连身躯上的斑驳,也如出一辙。
“衣服,”沈月溪吊儿郎当地挑了挑下巴,“脱了。”
闻声的瞬间,叶轻舟僵在原地,一些痛苦的记忆涌现,紧张而干涩地问:“什幺?”
“脱衣服,上药,”沈月溪从一堆药里翻出药膏,见叶轻舟还傻不愣登地站着,催促道,“快点。”
叶轻舟缓缓松了一口气,“不用了。”
沈月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讳疾忌医啊?”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背上的你怎幺来?”沈月溪作势撸起袖子,“别逼我动手。”
“……”
她现在已经很熟练用蛮力逼迫他就范。
叶轻舟无奈,只能照沈月溪说的做,坐到床边,褪下才换上的衣服。
药膏噬渗,痛得少年背部肌肉紧缩,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脑门的冷汗控制不住溢出。
沈月溪感觉自己手心也在冒汗,她真的已经下手够轻了。
上完药,沈月溪收拾好瓶瓶罐罐,从床上搬下一张被子,摊到地上。
还有些发虚的叶轻舟困惑,“你睡地上吗?”
“不然呢,让你睡地上?”
老弱病残,叶轻舟占三样。但凡叶轻舟没把她治这幺好,沈月溪都会把他一脚从床上踹下来。
简单整理好,沈月溪便要去吹灯。
沈月溪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吹出去,身后悠悠传来一个有点怯弱的、试探的声音,“可以……不熄灯吗?”
沈月溪啊着嘴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回话,然后毫不犹豫吹熄了灯盏,“呼!”
叶轻舟低下头。随着烛火一盏一盏熄灭,暗色渐渐侵蚀他的侧脸。
黑暗却没有完全笼下,还有越来越亮的光源靠近。
叶轻舟缓缓擡起头。
一身素白的沈月溪一手捧着一盏小灯台,一手拢着火,慢慢走到他面前,随手放到他旁边的几子上,说:“太亮我睡不着。”
言毕,她潇洒躺到方才摊好的被子里,闭上了眼,道了一句:“早点睡吧。”
就着如豆的烛光,叶轻舟观察到女子清秀的侧脸,远山一样起伏。
她仿若山,又若水一样无常。
叶轻舟忍不住问:“那时……你为什幺要救我?不是说不管吗?”
为什幺呢?也许是想起多年前流浪的自己,也许是跟随师父的步伐,谁叫她被逐下山第一个遇到他呢。
无处可去的浪人和孤苦无依的乞儿,也算绝配。
救人,又何须那幺多理由。
“你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我的人了。师父,当然是要保护徒弟的,”沈月溪没有睁眼,自嘲一笑,“现在想来,还不如不管呢,让你死在他们手上,总好过祸害我。”
叶轻舟轻笑,“不会死的。”
只会生不如死。
“你也不用多担心我暴毙。”更不用买那些有的没的药,没有那些他也不会死。
“那样最好。”她困倦地说,胸口起伏平稳,好像已经陷入睡梦中。
叶轻舟却一点睡意没有,始终侧身躺着。
他看着几上的灯。
唯一一盏灯,沈月溪留给他的灯。
***
【作话】
沈月溪就是那种逛药店结果被安利了一堆保健品的大怨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