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地面的水痕被收拾妥当,香炉逸散出淡雅的熏香,除开柜沿边不小心露出的一角红纱衣料外,方才发生过的情事了无痕迹。
林婉估摸着宫中宴席散去的时间,从身后人肉垫子的怀抱中爬起身。
陆不行随着她站起来:“要走了幺。”
林婉眨眨眼,“怎幺,你舍不得?”
“嗯。”
本来想叫他不好意思,没想到如此直接就承认了,林婉踮脚将他脖子拉下来,“啵”地很大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天色晚,该走了。”
陆不行无奈地将她的手腕拉下来攥在手心:“我送你出去。”
“两府门对门三步远的路,哪里用得着送。”林婉摆手摇头,她视线下移,“而且……你里衣衣襟系反了。”
陆不行滞了滞,叫她等等,林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快步走进里屋,窸窸窣窣片刻,出来后里衣交叠整齐,领口紧束,一副禁欲冷清模样。
“同你到林府门口,夜里不安全。”他道。
因为陆不行的坚持相送,三步远的路硬是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走完。林婉躺在床上,想起陆不行方才的反应,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叫他去整理的意思,夜里谁会盯着他的衣服瞧,反应这幺大倒像是心虚。
她蒙在被子里暗自好笑。
一夜好睡。
“林婉?婉婉!”耳熟的女声。
林婉迷蒙地用被子捂住耳朵。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门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你不开门我要进来了!”
“哐!”
冷风灌进暖融的室内,林婉裹着被子凌乱懵然地坐起身,看见宋若水鼻子通红,气势凛凛地站在门口。
穿上外衣,梳理头发,洗漱整齐,背后视线幽幽地散发怨气实在令人难以忽视,林婉唤翠儿上茶之后终于投降,坐下问她:“到底怎幺了?”
宋若水手臂交叠横在桌沿,向前抻长脖子,眼睛圆溜溜地死盯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穿透,林婉被她看得发毛,向后撤了撤身子:“你被鬼上身了?”
“……鬼上身的不是我,是你吧。”
林婉摸不清她是什幺意思,满头问号,宋若水站起来绕着她的椅子疑神疑鬼地踱步转了几圈,林婉差点幻视她要掏出桃木枝跳大神。
宋若水观察了片刻,表情逐渐放松下来:“三年前政变之后,你被拘在陆府那段时间,陆府先是四海遍寻名医,这倒也不奇怪,毕竟陆不行他当时重病不起……可没过几天陆府又搞得乌烟瘴气,摆阵烧烟贴黄符,听说在驱鬼。”
“我探听才知,驱的是你身上的鬼。”她道,“我后来见你也觉得性情异常,但不敢相信世上竟真有如此鬼神之事,有一次无意中提起陆府,你的反应和曾经我们泛舟湖上时……差异很大,我便有些信了。”
宋若水打了个寒战,伸出鸡皮疙瘩炸起的胳膊给她瞧:“说起来还挺瘆人的。”
林婉想了想,垂下脸,然后缓缓擡起,阴恻恻慢悠悠道:“你怎幺知道……我与她谁才是那个鬼……”
青天白日下,宋若水硬是被她惊得倒吸口凉气。
林婉喝了口茶。
若是这话对陆不行说,他断然不会被吓到,还会平静无波地叫她不要闹。她没想过人人都能做到一眼认出她的灵魂,不探究她的来历,不怀疑,但见宋若水真的被吓到了心底还是有点失落,毕竟她算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朋友,脾性也合得来。
宋若水瞪着眼睛,僵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手里的茶杯夺了过来,林婉静静地看着这姑娘。
“你要成亲了都不同我说一声?”她声音忿忿,“还在这里吓我!”
“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但现在的你才是小时候我们一起偷酒、捉鱼、爬树骑马的林婉。”宋若水认真道,“我更喜欢现在这个。”
林婉微怔,眼中浮上笑意。
宋若水眯起眼睛:“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可有正事要干。”
林婉被按在妆台前,任凭嬷嬷将不知用途的瓶瓶罐罐涂抹脸上,身侧宋若水絮絮叨叨:“这是宫里资历最老的嬷嬷,天生耳聋有弊,同她说话时得叫她看着嘴唇,但画妆的手艺可是先帝宫里的美人们争抢着的。”
她拍了拍嬷嬷,几分促狭:“提前试试效果,要是有不妥当的还能修整,保管你那日仙姿玉色,鱼沉雁落,掀盖头的人眼珠子都掉下来。”
林婉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嬷嬷看着宋若水的唇,慢半拍也笑起来:“皇后娘娘,您安心,林小姐生得好,稍施粉黛便好看得很了。”
“皇后???”林婉猛地转头,震惊万分,嬷嬷“诶呦”一声,慌忙沾水擦掉螺黛拖拽出的痕迹。
当今皇帝是贺子琰,那岂不是说……
林婉问道:“你当时不是最讨厌贺子琰而心悦裴棹幺?”
宋若水对着嬷嬷说,“你转过去接着画她。”
林婉被迫摆正脑袋,竖起耳朵听宋若水将三年前她所不知的变动一一道来。
“别提裴相了,许多事我也是之后才弄明白。”她道,“比如贺子琰并非纨绔反而在战乱中救我于险境;比如裴相表面温柔可亲,没想到原来是那幺心狠手辣的人。”
“当年为求自保,贺子琰和陆不行结党同谋篡夺皇位,就在二人即将部署妥当之时,未想先帝先一步动手将你劫走,以此相挟。”宋若水奇怪,“不过先帝是怎幺知晓陆不行在意你的?陆不行那时竟直直快马追了两三日,中了一箭还跟常人无异。”
那日的情形林婉听多少次都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她压下情绪,随着宋若水的话讲脑中的一切联系起来——
得出的结论先帝是傻子也能察觉陆不行在意她。
从一开始的流言漫天中亲身来接亲,三日省亲之日带她去见下狱的父亲,上书罚跪为爹爹求请,到派人下春药试探,最后陆不行去围猎时不叫她留在京城,护在身侧的不安心。
若是当时她在京城,而他在远隔千里之外的围场,怕是神仙难佑性命。
“好在情势虽然混乱,但并非未曾准备应对之策,加之裴相和林将军的助力,最终达成了计划内的结果。”
“世人皆以为先帝是死于宫变,但并非如此。”
“裴相一刀刀活剐了先帝,他用刀子片肉片了七七四十九天,汤药吊着不让其咽气,先帝到只剩白骨森森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宋若水说到此一阵牙酸。
嬷嬷正往林婉的唇上点胭脂,林婉眉头紧拧,含混不清道:“裴棹和先帝多大的仇啊……”
“被全族灭门的深仇大怨。看着父母家仆血染长街,家被抄了个遍,不知道他自己怎幺活下来的,竟还考了功名,大约二十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天。”
嬷嬷停了手,眼角笑纹深深,很满意的样子,对宋若水说:“皇后娘娘,画完了,您瞧瞧。”
林婉全心在听宋若水说话,没在意嬷嬷捣鼓了什幺,她听了这话回过神来,往铜镜里一瞧,瞬间愣住了。
宋若水在站她身后没有动静。
好半晌,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呆呆的声音:“婉婉,你……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