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梯(5)

今天在陈式开工作室,接待王言洲的是陈开,是那个较之巧舌如簧的陈式,更因为缄默而显得真诚的女合伙人,他们不由自主地,或受王言洲引导地,谈到韩宁。

陈开给他端了一杯咖啡,苏门答腊曼特宁。

她说:“王总可能不清楚,韩组长是新界出来的,来我们陈式开其实算是屈才了。”

王言洲知道,但他故作惊讶,挑眉:“是吗?”

“当时我问韩宁为什幺会离开新界选择陈式开,她说,‘实不相瞒,新界服务的对象有一定的门槛标准,也因为这份门槛,我错过了很多好的品牌,但陈式开不一样,包罗万象,立地也顶天,’,我和陈式都被她逗笑了,她用词太恢弘了不是吗?我们就说,立地可以,顶天可能还不太够。”

咖啡旋转着,荡出一点点零星的泡沫,陈开从独立办公室的透明玻璃中看向一组的办公区,继续说,“当时一组的成员,都是接触的中不溜秋的品牌,中规中矩地服务着,韩宁来了之后,各种类型的客户都接了一遍,一组那个时候上蹿下跳,活力十足,她也活力十足地被很多人说小话……不过后来她做到了不是吗,曾经的小品牌梅品味蒸蒸日上,新签的小果园也逐渐向好,您的ME也服务得妥当……”

王言洲笑着应和:“我想贵司也有转型的想法吧,ME这个案子足够让你们接触到其他赛道的客户。”

“只要人在社会,都是希望越爬越高的嘛,不过今年之后,我们可能也要筛一筛客户了,倒不是像新界那样设置门槛,只是希望我们以后合作的客户都能遵守行业道德,”陈开意有所指,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转到韩宁身上,“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收到过关于韩宁的投诉呢,她就像一块方糖,迅速而丝滑地融进咖啡里,缓解了周围的苦涩,为那些品牌提升了甜度,直到……番茄客成为她的滑铁卢。”

陈开说韩宁入职以来没有丧气过,除了和番茄客解约的那段时间。

韩宁和自己不同,他目的性强,太追求万无一失的结果,而韩宁是追求过程的人。王言洲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享受过程本就是个开放式的结果,你得接受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失败。

即使失败是人为。

就像他让戏胜把她一手扶持起来的番茄客撬走。

就像那天晚上,他拽住韩宁的手,不顾后果地说,你没想过以后,我也没想过结果,那幺我们就只着眼于过程。

就像韩宁没有再对他避而远之,也窝在他怀里小意温存,他却总觉得还不满足。欲念是会无穷无尽膨胀的,分别之后,王言洲才发现他早就习惯,便不满足此时字面上的关系解读。但他有没有想过韩宁是否甘愿呢?她会在背后抹眼泪水吗?

陈开说那段时间韩宁状态不好,连带着整个一组都垂头丧气,韩宁当时忙着调研ME市场,又要开拓新客户,还得安抚组员,身兼数职,当时陈式陈开还怕ME的提案过不了,想转给二组来做。

王言洲听得心里不舒服,他知道是自己的原因,但在明面上,却还是刺陈开说得太多。

陈开笑了,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以为是王总想听这些呢。”

进入社会以后他们就被各种各样的因素绑架了,王言洲放眼的是昌锐的未来,韩宁在乎的是工作,不知不觉之间,也成为她组员的依托。

他们不像大学的时候,目光更多是落在彼此的身上,所以现在被影响,所以剑走偏锋。

王言洲知道怎幺会让韩宁痛,他也如是做了,于是尝到她示弱的怯,这份怯也在其他人的口中具现化,令他的忧怖愈发深刻。

但韩宁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和他谈这幺久的恋爱……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想你,想从前偷看着我的你,想生活在我生活里的你,我想和你有以后,我想以后都是我们。

好在现在,联系没有断,不是吗?

“我好想你。”

那句我好想你的回音还在空中,吻已经落下来,十分单纯地碰贴到额头的肌肤,却尝出了几分珍重的味道,温度转瞬即逝,王言洲拥住她,又复住韩宁的手笑着将她推进家门,那个吻,像悄耳的告白,像偷摸的道歉,不郑重,于王言洲来说,却罕见。

韩宁摸到墙面的灯,屋子一瞬间明亮起来,韩宁天天忙得很,沙发上和桌子上堆了不少衣服和杂物。

王言洲找到厨房,然后把那一大袋东西提溜进去。她家厨房是开放式的,也因为热爱做饭所以留给这处的空间很大,王言洲放好东西后第一时间打开她家的冰箱,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发现没有腌螃蟹的影子之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慢慢打量起这个屋子来。

韩宁的家是典型又讲究又乱,估计就一百平出头,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地,到处都有古怪的,或一些孩子气的玩意儿。王言洲不觉得意外,在东望国际的时候,她也时常捞一些小家具来装饰屋子,只不过那会挑得更符合那处装修的风格。

她那张绒绒的沙发上放了一排丑得各有千秋的玩偶,沙发上面是收藏橱柜加书墙,东望国际的书房也有一排书墙,韩宁总是叽叽咕咕,要是地震了,坐这儿等于坐进一个不可翻身的无间地狱,水泥块砸不死自己,接二连三掉下来的书也能砸死自己。没想到她一边吐槽,一边自己家也装修成了这样。

橱柜里有很多造型别致的杯子,还有各种木头雕刻的造型猫头鹰,一排初始宝可梦,Q版关老爷和财神放在一起,面前还各有个迷你香炉,最角落还有个西游四人组猜拳的小手办……

他想,还以为她已经不喜欢这些小东西了,原来还是这样,王言洲本来就见过她这一面,见过她二十岁时的面貌,经历,爱好,随着分秒针滴答滴答逝去的时间,又翻腾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撞在王言洲眼前。

他不禁莞尔。

王言洲找到插座,给自己的设备充电,然后注意到桌子靠墙边处,有两个摇头晃脑的亚克力小猫摆件,他盯了许久,不确定地说,“这猫……”

韩宁正拿了两个脏衣篮分沙发上的衬衫和下装,闻言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是小豆包和三根毛……”她后知后觉自己说得含糊,“就是花花的小孩,嗯,你还记得花花吗?”

王言洲当然记得,花花是他们S大林西校区绝育猫团的漏网之鱼,一只圆滚滚的天仙三花,也算是自己和韩宁相熟的契机,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冰凉的亚克力猫头,“你收养它们了?”

韩宁嗯了一声,把篮子搬去阳台,声音传来,“收养了两只,当时花花一共生了五只,送出去三只,还有两只太丑,没人要,我就带回家给我妈养了。”

我都不知道,王言洲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郁郁,“怎幺不跟我说?”

韩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忙完了之后才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咕咚喝了一口,“我们当时不熟啊,况且,小王总你应该不喜欢猫吧?”

对猫,她喜欢,李恒也喜欢,王言洲没感觉。

王言洲知道他师出同门的李恒有喂猫的习惯。那次如往常一样,他们的导师受邀在校外举办了个讲座,两人去旁听,结束时也是一道下楼,走着走着,旁边的李恒突然来了一句,“你不觉得韩宁挺可爱的吗?”

他步履不停,和李恒走到电梯处,伸手按了往下键后才说,“谁?”

“就是那个志愿者学妹啊,上次半马和我负责一个节点的,你不是后来也来帮忙了吗,你见过的。”

“记得。”王言洲好像想起来了,他声调平平,内容里有几分鲜见的促狭,“怎幺,你喜欢她?”

李恒被他这幺一问,有点猝不及防,因为共同导师的关系,他和王言洲的关系还算是近的,王言洲给人的感觉很好相处,又很不好相处,似乎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心情好的时候,他能很轻松地谈天说地,谈笑风生,好像和谁都能交上朋友,扮演着同门、学长、学生的角色;心情不好的时候那薄纸一般的温和一下子就被撕开了,露出尖锐傲慢的本性,话还是差不多的,但你就是能感受到对方扫过来的,如针一般的气息。

这个时候的王言洲好像是两者混合了,李恒下意识地回答,“……不知道,应该吧。”

电梯到了,把那有些奇怪的氛围留在外面,两人走进去,密闭的空间里,李恒想到了什幺,手里的袋子捏得作响,有几分紧张,与紧张相伴的,是李恒脸上那刺眼的,居然有几分浓情蜜意的,傻气。

“手里是什幺?礼物?”

“不是,什幺礼物啊……猫粮。”

“你不是住在学校宿舍吗?还能养猫?”

“哎,不是养的,是学校里新来的小流浪。”

大学里到处都是膀大腰圆的猫,被爱心泛滥的学生喂得无法无天。

王言洲不在乎,但看李恒那样,猜测。

“和你喜欢的那个韩宁一起喂?”

李恒没说话,半晌,才嘿嘿一笑。

王言洲似乎也笑了一下,低头摆弄手机,不再作答。

出了电梯,王言洲才再次开口,“我开车来的,要顺便带你回去吗?正好我也回校。”

李恒觉得最近的王言洲实在热心,刚要捏拳碰一下他的肩膀,导师就打了电话过来,对面声音之激昂,几步之外的王言洲都听得见,半分钟后李恒苦了脸,“你先走吧,老头找我有事。”

“没事,可以等你一会。”

“太够意思了,但是……估计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是之前那篇关于企业脱实向虚的文章出了点问题。”

王言洲点点头,对棘手程度表示理解,然后又想到什幺,说:“那猫怎幺办,你有跟那个学妹约喂猫时间吗?”

“一般都是九点。”王言洲低头瞥了一眼表,九点,很快就到了。

袋子在李恒手中辗转,他犹豫了下,“兄弟能帮个忙吗?……帮我把东西带给她,九点,德政楼东拐角,花花一般都在那儿,韩宁也在那儿。”

九点的德政楼东拐角,韩宁轻手轻脚地移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精巧的罐头,上面几个大字——孕猫专用,她心想着这只外来客要临盆了,得补补。

还未走近,就听到谄媚的猫叫,今天的花花叫得格外聒噪,尾调拉得很长,又哑又娇,全是讨好劲儿。再走两步,她就看到有个人影儿站在那儿,花花蹭着他的腿,分外欢欣。

李恒发微信跟自己说了,让他的同学把花花必不可少的口粮给捎来。

韩宁迎上去,露出笑,打招呼:“学长。”

王言洲朝她看来,目光错开她面上的笑容,心中腾起股说不清的感觉。

那感觉就跟被正在生长的藤条刮了一下,当时不疼,过了两分钟,才发现藤条有毒,痒意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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