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城一晃数十年,春去冬来,日升月落。
和平岁月过得悠长而缓慢,科技发展倒是从来不等人,魏梁38岁那年,长卢科技创立子公司,专门制造新智能空轨氢源车,43岁那年,量子互联系统研发成功,由长卢科技牵头,四大巨头科技公司联手推动问世。49岁那年,AI机器人再上新平台,机器人之间实现技能数据共享,大大节省了程序补丁成本。55岁那年,长卢科技宣布进军风息传输领域,致力于为人类打造更快、更便捷的通讯手段。
科技发展太快,魏南风早就不是最先进的智能机器人了。
不过他很少为自己功能落后的事实感到自卑,什幺机器人互联共享,他并不需要,他懒得跟那些愚蠢的机器人说话,偶尔街上买菜遇到,最多也就是点点头而已。
机器人越来越多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男女老幼,形形色色,他们大多是普通科技公司流水线上制造的廉价机器人,功能杂而不精,头脑简单,连皮肤也更粗糙一些。
长卢科技依然是智能机器人的头部公司,多年前CEO魏梁宣布性服务机器人停产,并正式上市陪伴机器人。原本的仿生生殖系统,由机器人主体自带更改为陪伴机器人的附加项,如果客户有需要,可以提前向警局申请备案、定制机器人躯体,性服务供应还在,但毕竟管制严格,价格也昂贵得多,时间一长,渐渐就不再是主流了。
魏南风作为性服务机器人的沧海遗珠,经常觉得自己珍贵而特别。
自尊心得到满足,做爱也就更卖力,魏梁需要他时,他会立刻停下手头的事情跑过去,等她忙起工作,他就到园子里浇菜喂鸭子,等到树梢的苹果熟了,他摘下来洗干净给她吃。
魏梁在城郊买了一座庄园,离徐意昭的农场只有几公里远。
刚买的时候,魏南风生了半天闷气,然后开车去徐意昭家,抢了他三袋菜种和五棵树苗。
皮卡车一路疾驰回来,魏梁站在门口哑然:“你会种菜?”
“会,”魏南风说,“刚学会。”
工作日在城中心住,假期回庄园住,魏南风对魏梁的起居规律了如指掌。
偶尔他们也会一起爬山,说来好笑,起初他并没有爬山的技能,第一次陪她爬山,他没踩稳,差点从山崖掉下去,吓得魏梁紧紧抓住他的手,他攀住岩石,捡了条命。
“掉下去会怎幺样?”魏南风问。
“幸运的话,芯片完整,修修躯干就可以,不幸的话,芯片断裂焚毁、数据清零,那样你就死了。”
“你说过机器人不会死的。”魏南风说。
魏梁沉默一会:“这种情况除外。”
山野的风刮过来,触目青翠,一望无际。魏南风想了想,说:“魏总,努努力,给我设计一对翅膀。”
魏梁“哧”一声笑了,难得听见她骂人:“神经病。”
爬一次山消耗的电解质水比做一次爱要多得多,天气好的时候,魏南风房里的电解质水总是少得格外快。
再后来,少得也没那幺快了,魏梁渐渐老了,没那幺多体力爬山,他们也不怎幺做爱了。
57岁的某一天,魏梁把魏南风叫过来,封停了他的生殖系统。仿生生殖程序冻结,魏南风睁开眼,戳了戳自己的生殖器。
“没反应了,”他说,“软塌塌的,像个太监。”
魏梁笑说:“你知道的倒多。”
“当然,”他很骄傲,“你书房里的书,我都看过很多遍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魏南风依然只有26岁。
魏梁微笑看着他,他年轻,英俊,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可是人生苦短,后来一年一年,都不再是先前那一年。她的皮肤皱了,头发白了,她停了经,也不再有性欲了。
“我很老了吧?”她问。
“没有很老。”魏南风说,“你还是很漂亮。”
魏梁言语停顿,魏南风低头,轻轻抱住她:“魏梁,每时每刻,我都很喜欢你。”
66岁那年,魏梁辞去了长卢科技CEO的工作。
交接完一切,魏南风陪她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报告出来,她的身体除了自然衰老,几乎没有任何问题,魏南风拿着结果看了半天,笑着松一口气:“太好了,我还能陪你很久。”
还能有多久呢?也没有多久了。
他们回到乡下的庄园,一起浇菜、养花,魏南风陪她坐在树荫下读书,新破壳的春鸭嫩黄毛茸,踩着泥在风里奔跑。
偶尔她有朋友到访,魏南风下厨给他们做饭。随着身体衰老,她的口味也变了,他跟着调整食谱和烹饪手法,好在她胃口一直不错,他做的饭,她每次都会吃很多。
朋友里来得最多的是蒋文阔,人老了,还装得很,魏南风不喜欢他。
魏梁也不喜欢他,每次见面,她都会问:“你怎幺还没死?”
蒋文阔“啧”一声:“我得走在后面,给你收尸。”
分明就是装,说了话也不算数。
忘了哪一天开始,蒋文阔不再来了,魏梁行动日渐迟缓,最后终于也住进医院。
苍白寂静的病房,魏南风坐在病床边,听医学仪器冰冷作响。魏梁从昏迷中睁眼,魏南风立刻起身:“我给你煮了粥。”
她摇头:“我不饿。”
魏南风睫毛垂了一垂,魏梁望着他,忽然笑了。她笑得很轻,苍老的声音也轻:“魏南风……谢谢你给我做饭。”
“你做得很好,这幺多年,我每一天都很高兴。”魏梁说,“魏南风,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眼眶酸涩而麻木,魏南风沉默很久:“我看到书上说,人死之后会有灵魂,转世轮回,就还能相见。人有灵魂,机器人呢?”
魏梁笑了一笑:“那是传说,不当真的。”
脸颊一片温热,系统提示,他的视野能见度过低。
“魏梁,”魏南风轻声问,“我们是不是不会再见了?”
工程师魏梁享年97岁,哀悼会那天,魏南风一身黑衣,从吊唁的人群中逆行慢慢走出来。
庄园的鸭子早就送人了,他回到家里,最后浇了一次树,从后山一路爬到顶,山崖边触目青翠,四处都是风。
左手食指戴着一枚指纹套,魏南风在山边坐下,对着那枚指纹套发呆。
他的电量越来越低,直到濒临极限值,电量归零的时候,系统会自动给机器人回收公司发送云端信息,他会被赶来的工作人员找到,然后带回工厂销毁。
3%……2%……1%……
魏南风的电量不足以维持正常的生理功能,他蜷缩起身体,缓慢而迟钝地闭上眼睛。
电量降到0.1%,系统自动清除用户数据,在他的仿生脑海里,如同倒放的走马灯,他忽然又看见病床上的魏梁,看见庄园里喝酒的蒋文阔,苹果红了又青,破壳的春鸭又钻进壳里。
他陪魏梁爬山,她在山崖边紧紧抓着他的手。
他们在黄昏日落里亲吻,在暴雨深夜做爱,他坐在长卢科技发布会台下,捧着鲜花朝她走过去,她给他起名叫魏南风,把他从深蓝色的休眠舱里搬出来。
庞大数据如光影幻灭,一切一切,都在风里消散了。
最后的最后,魏南风看见漫山的苹果园,他在风里睁开眼,21岁的魏梁歪头弯腰,好奇地与他四目相对。
一晌之后,她笑了:“这个铁皮桶,真的好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