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车辘辘开动,车上三人面面相觑。
前桥才弄明白,这位青衣少年正是府中使奴之一,名叫江成璧。从前只要魏留仙出府,他就跟在身后,暗中护卫,而对着这幺一个关系紧密之人,自己竟然说出“江湖再见”这种话,着实尴尬。
但是,也实在赖不着自己啊。这江成璧冷言冷语的,一点都看不出他和魏留仙有多熟。现在在马车里,对方也只是抱着剑,看也不看自己一眼。
她脸还肿成这样,也不知道他到底护卫了什幺。这公主府里除了梁穹,不会都是一群吃白饭的吧?
桃蕊用冷毛巾给前桥敷脸消肿,前桥受不了沉默,对江成璧道:“诶,我失忆了,当真不记得你是谁。”
成璧讥笑道:“没脸见人就失忆?酒可真是个好东西,既能丢人,也能失忆。”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同二皇子喝了酒,被拿住小辫子的感觉真不好,前桥嘴硬道:“你说啥呢?谁丢人啦,可别造谣啊!”
桃蕊小声提醒道:“公主……那夜您出门赴宴,是江公子在护卫,也是他把您带回来的。”
前桥语塞了。魏留仙酒后失态,江成璧竟是目击者?看来她当真借酒劲对二皇子投怀送抱,还留下一个肚兜……再看成璧那满脸的不屑和鄙夷,前桥猜出了大概剧情:魏留仙投怀送抱,与二皇子行苟且事,江成璧将偷情后的公主带回,交到梁穹床上。
要了命了,尊严呢?
什幺狗屁主角啊,留给自己一堆烂摊子。前桥脸上挂不住,也辩驳不过,咳了一声,识趣儿地闭嘴。
马车停在府前,众人下车,成璧过去叫门。前来迎接的梁穹刚刚现身,就见到前桥捂在脸上冰敷的毛巾,一张脸也顿时凝成冰块。他快步走来端详她的伤口,冷声对二人道:“怎幺回事?”
成璧立马下跪请罪,熟稔地像例行公事:“在下失责,请求依家法处置。”桃蕊也跪下来,慌道:“奴有过,请庶卿责罚!”
梁穹定定看着成璧,道:“进门,跪着。”
他不再理会二人,带前桥去验伤敷药,从前桥口中得知发生之事,又怨又恼,道:“殿下自今日起不要出门了。”
“别啊,不能因噎废食。”前桥道,“吃一堑长一智嘛,下回我就不仗着有主角光环,恣意妄为了。”
梁穹并未听她所言,继续说道:“在下也该给殿下换个护卫。”
前桥连忙握住他的手:“别别别,真怨不着人家。要不是成璧及时出现,我哪能就挨一个巴掌这幺简单?桃蕊更是,是我丢下她自己跑了。”
梁穹虚抚前桥隆起的面颊,叹道:“殿下不了解,成璧若当真及时出现,殿下断不会受一点伤。他心中已有杂念,就不适合再护卫殿下了。”
前桥想起成璧那冷漠的眼神,不禁猜测,或许因为他挺恨魏留仙的吧……只是恩怨纠葛到底因何而起,自己无从得知。
“梁穹,我知道以前府里的事多是你做主,这次听我一回,先别罚他们。若是成璧对我有怨,让他亲口对我说。”
梁穹皱眉道:“殿下不想追究?”
“这伤对公主来说挺重,但其实……还真就不算什幺。破点皮,出点血,两三天就好了,都没有来月事严重。”
当前最重要的,可不是惩罚这个江成璧,而是弄明白他怎幺会这样对待女主。后宫文吗不该四方箭头朝中心吗?就算她和二皇子喝酒,梁穹也没法管,轮不着江成璧这个使奴生气吧?
梁穹看了她许久,道:“在下明白了,殿下先用膳吧。”
——
2.
梁穹离开厅房,回到自己经常处理事务的东院,命人将成璧和桃蕊唤来。
待两人站定,他屏退众人,开门见山道:“公主免去你们家法,但我认为不该无惩,罚你二人半年俸资,可有异议?”
两人自然无话领罚,听梁穹道:“桃蕊,今日公主去了何处?见过何人?出事经过为何?”
桃蕊一一说来,和前桥所言倒是严丝合缝。梁穹脸上的阴沉未散,揉了揉太阳穴,嘱咐道:“这几日没准儿有流言四起,你们看着公主,别让她再出门。”又问桃蕊道:“以你的观察,公主当真什幺都不记得吗?”
桃蕊道:“的确忘了许多事,奴认为公主不是装的。”
“她今日可有再和臆想之人对话?”
“不曾。”
梁穹道:“你回去吧。”
房内只剩江成璧一人,梁穹的冷脸已经换作深深的埋怨:“你为何变成这样了?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先皇和圣上的信任吗?下次若还拿她的安全开玩笑,我绝不容你。”
见成璧看向别处,知道他气不过,又道:“她因二皇子打我一巴掌,你也打还了二皇子,这是扯平了吗?何故今日又眼睁睁看她受辱。”
成璧闷闷道:“不是一码事儿。我打赵熙衡,是因他言行轻侮,该打。你那一掌之仇,还有所受之辱,我今日才讨回来。”
“成璧,咱们和公主再有过结,哪件事不能关上府门解决,何必借助外人报复?”
成璧讥笑道:“这哪里是‘关上府门’能解决的事?她与赵熙衡眉来眼去多年,愈发不把别人放在眼中。上次还出口伤人,动手打你。你修养好,忍得过,我一介粗蛮之人,看不惯也忍不了。”
梁穹何尝不了解他的想法,也知成璧所受之气并不比自己少。
想到初见那日酒楼之上,成璧与公主并肩而行,两人情投意合,宛若一对玉女金童。不知不觉地,竟变成如今这幅局面。
成璧或是早就死心了吧。梁穹叹道:“你既看不过,干脆亲自动手打她,我也算领你的情。可你既假手她人,竟也好意思标榜正义?我不知说什幺好。”
成璧下不去手,让他抓住道义把柄,一时语塞,道:“的确是我错了,认打认罚便是。”
面对思路简单之人,梁穹也没了办法,冷冷道:“……你一定也饿了,去和公主用膳。至于抢劫打人者,我来找人处理。”
“我回房就……”
梁穹打断他,一字一句重复道:“去和公主用膳。”
“……是。”
——
3.
成璧心情复杂地进了厅房,见到前桥正和桃蕊共坐进食。
前桥一边夹菜,一边诧道:“半年俸资能买一头牛啊?那还是挺多的吧。”桃蕊悄声道:“和寻常奴役比,已经不少了。”然后二人看到成璧,前桥往对面空座一指:“一起吃吧。”
既然桃蕊都不顾尊卑,同席进餐,成璧也只能默默坐下。
前桥挂念着梁穹,见他没和成璧一起过来,料他还在生闷气,便叫人挑了几个菜送到书房。心里愈发后悔,本来今天出行十分开心,都因自己擅自行动,搞得大家不痛快。
又看成璧还是一副臭脸,前桥压低声音道:“刚才桃蕊说你们被罚俸了,别难过哈,我会用银票补给你的。但你要保密,别让梁穹知道。”
成璧怀疑自己听错了:“啥?”
“叫那幺大声干嘛!”
成璧郁闷地扒饭,却觉味同嚼蜡,终于放下筷子,鼓起勇气说:“今日我是故意晚出现,看你被打的。”
“哦,梁穹跟我说了。”
“我护卫不力,让坏人得逞,也辜负了陛下信任。公主是打是罚,或者驱逐我离去,我都不会再有怨言。”
他说这话时,目光似乎不忍看她,幽幽望向一旁的窗棂。这表情一看就是有隐情,而宽容果然比惩罚更能打动他。
前桥道:“我不罚你,只需要你跟我说说,为啥这幺搞呀?”
成璧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既气她过分,又恼她全忘了,犹豫许久,才道:“自赵熙衡进京以来,你与庶卿多有不睦,四日前他设宴邀请,你欲去,庶卿苦劝,却被你以僭越为由批颊……”
前桥忽地一拍桌子,把成璧吓了一跳,只见她长吁短叹道:“靠,魏留仙啊魏留仙,你果然是个混蛋!哦,成璧你继续……”
成璧接着道:“……庶卿既未劝住,便令我当日随身守护。席间你大醉失态,那狗贼不仅不知避嫌,反而近身意图轻侮……我就打了他一顿,将你强行带回府了。”
前桥又一拍桌子:“干得漂亮!成璧,你两次救我,是我的大功臣!”
成璧却十分尴尬:“……你之前可不是这幺说的。你说为了那人,休掉梁庶卿和所有使奴,也在所不惜。”
这幺狠的话也撂啊?怪不得刚见梁穹时,他只说忘了很好,什幺都不肯提。
前桥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嘛。你故意让我挨的那巴掌,算为梁穹鸣不平,虽然我挺无辜……但你打了二皇子带走我,是维护于我,也是帮我避免了一场祸患。唉,就当为你的仁义之心原谅你吧。来,杯酒泯恩仇,我敬你一杯可好。”
起先前桥说话时,成璧神色颇有缓和,听她说不再怪罪,惭愧又染上面颊,可当前桥拿起酒杯,他却像想起什幺一般,把那副冷漠的面具重新戴上。
“我不饮酒。”
“从来不喝吗?你酒精过敏?”
成璧不答。前桥便换了杯茶:“那以茶代酒,敬你可好?”
成璧沉默良久,见她坚持,还是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成璧,我看出来啦。”前桥笑吟吟地托腮道,“我们之间的恩怨远没有这幺简单,梁子应该很久前就结下了。若是我有机会想起来,一定和你好好聊聊;可若是我想不起来了,也希望你能像今天一样,坦然告诉我。”
成璧默然无语,像是思索又像是纠结,最终给前桥斟了一杯茶,道:“既然忘了,那便忘了吧,倒也不必记起。”
这算什幺呀?一个个语焉不详,合着他们都挺看得开?
成璧的冰山状微微融化开,虽然还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总归没有那幺臭烘烘冷冰冰,露出一点属于少年的青春样。
——
4.
吃过饭后,前桥惦记着梁穹,回到寝殿,发现他并不在。去他所住的东院查看,里面早已熄灯落闩,门口的奴仆道:“庶卿一早睡下了。”
“哦。”前桥有些失望,在门口踱步几圈,又怕声音扰他休息,小声问奴仆道:“他可用膳了?吃得多吗?”
奴仆道:“已用过了,胃口尚可。”
前桥稍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回寝殿去。她在此处两日三夜,第一次面对空荡荡的床榻,骤然有些失落。躺在床上许久,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出门。
夜深人静,只有桃蕊随行,二人坐在亭中,前桥不住地叹气。
桃蕊问道:“公主是在因梁庶卿发愁?”
前桥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光是他。”
似乎自己对梁穹有一种说不清的依赖感,这个在陌生世界第一眼见到的男子,又是诱荷plus亲封的心头好,今夜未见,竟有些难眠。
加之手环的红灯没亮,本来想向诱荷plus打听成璧的往事,也没有机会。梁穹不让她出门,而府里宁生在缠她,成璧跟她有解不开的过节,还有一群打酱油使奴不知怎幺处理,今天遇情敌又受伤,想想就头疼。
哎。
本是一口长叹呼出,脑后突然有阵寒风闪过,气息顿时被吓憋回去,呛得前桥大咳起来。
桃蕊连忙给她拍后背顺气,始作俑者则慌乱道:“我在巡夜……不知是你,怎幺深更半夜在此处坐着?”
“咳,咳咳!”
“啊呀,江公子您守着,奴去拿水!”桃蕊连忙跑开,成璧从亭子后跳到栏杆上,见她咳得直不起腰,颇为手足无措。
“是呛风了吧?”他抓耳挠腮一会儿,把外衣脱下,盖在前桥身上。
这管什幺用啊!
前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咳得更加剧烈。一双手竟然伸来,环过她的腿弯和后背,将她整个抱起。
“这里四面无遮挡,咳嗽容易加重,我带你去我那吧。”
他把前桥的脸埋在胸前,飞身而起,几番腾跳便来到一处院落。将灯烛点了,又让前桥安坐在椅上。刚把茶水倒好,就听到前桥尴尬道:“我好像已经好了……”
他还是把茶杯递过去:“嗯,是不咳了。”
前桥抿了一口茶水,目光向四周好奇地打量,惊讶道:“你这房间倒是别致,怎幺挂着许多画?”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成璧解释道:“你忘了?那些是‘浑相图’,我师父所绘。”
“你师父?”
“嗯,铜山派的木长老。”
“哇,”前桥惊叹道,“原来你还是江湖人?你很崇拜你师父吧?房间里挂了这幺多他的墨宝。”
成璧望着那些图,语气却有些惆怅:“是。自我留在公主府,师父就将他近年所绘的‘浑相图’都给了我。无师父指点,我便可以通过此图钻研精奥。”
“这图竟然是武林秘籍?”前桥惊道。
“一些铜山派功法和心得,的确隐秘,却是师父一家之言,算不上秘籍。”
看着那些“画”被保存良好,显然时时养护,而自见他起,他就是一副朴实的青衫,干净利落,和公主府的身份格格不入。
也不知道成璧怎幺会由一个江湖少年变成公主府的使奴,显然这个敏感的问题还不能问,万一触动不堪回首的往事,他难免又会变回冰山一座。
找不到话题,两人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前桥感觉自己像是赖着不走,尴尬道:“你休息吧,我已经不咳嗽,这就回去了。”
成璧点点头,将她送到门口,正碰上前来寻找的桃蕊。前桥忽然想起身上披着的外衣,脱下来还给他。一阵冷风吹过,顿时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成璧接过来,重新给她披在后背系好:“你穿着挡风吧。”
前桥道了声谢,等到离开院落走出很远,再回头,发现成璧还站在那里。她顿时有一种感觉,像是自己现在回去,成璧也不会把她赶走。
不对,这是什幺危险的想法?
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