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的有人只是见她一面便会觉得这人恍若清竹。
檐下的春燕衔泥来做窝,飞来飞去的努力着。
逃课出来上完网的戚栎从网吧出来就见到了的陆元嘉。
十四岁,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女瘦瘦高高的,身上穿的衣服已经洗的发白,五官清秀,挺直的脊梁此刻弯曲着。
农村最常见的竹制大背篓装满了陆元嘉拾捡回来的柴火和部分草药、野菜。
戚栎看了眼春燕完成了大半的鸟窝,又看了看陆元嘉。
镇初中的校服是丑不拉几的土黄色配黑色条纹,她嫌弃的要死,此刻把校服外套围在腰间系着。
戚栎叼着棒棒糖,嘴里可乐味儿的甜意漫开,目光紧盯背着重物却步伐坚定的陆元嘉,她缓缓靠近自己,又与自己擦肩而过,最后一步步走向前方。
是了,陆元嘉不会为自己这种人停下脚步。
嘴里的甜味化为苦涩,戚栎嚼碎口中所剩不多的棒棒糖,将棍子吐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陆元嘉!”
戚栎快步追上少女,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拉住这个人的手:“老师让我把作业给你。”
好瘦。
握住的手腕一手就能圈住还有余,戚栎看着被自己拉住的人,心头一跳。
“....作业?”
陆元嘉疑惑的看着这人,两手空空,哪里像带着作业的样子。
更何况这个点儿,学校都还没有放学。
“你等我一下。”
想起遗忘在机位上的作业,戚栎放开陆元嘉急忙往网吧走,背影匆匆,围在腰间的校服外套起伏,好像急着带回丢出去的树枝给主人的小狗一样。
陆元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的同学怎幺可能会像小狗?她在想些什幺东西。
肩膀被勒的发疼,找了位置把背篓放下陆元嘉动了动自己的肩膀,霎时疼的她龇牙咧嘴。
下次不能再贪心搞这幺多。
等到戚栎拿着作业出来,看见的就是立在那里揉自己肩膀的陆元嘉。
少女长身玉立,明明是清秀的模样,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站在那里,戚栎却觉得自己看见一支轻竹。
瘦瘦小小的长在贫瘠的土地上,不过几指粗,不过几尺高,倘若她一伸手就能将这轻竹折枝入怀。
戚栎不由攥紧手上拿着的作业,心跳快的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病。
不然为什幺每次见到陆元嘉她都心生欢喜,想要多看这人一眼,想要多和这人说说话?
“喏,你的作业。”
故作自然的把手里的作业递给她,戚栎看着陆元嘉肩膀上的压痕心跳一顿。
密密麻麻针刺一般的疼痛从心头泛起。
戚栎发现好像自己每次见到陆元嘉,对方都是让她忍不住心疼的模样,第一次是,现在也是。
“....谢谢你。”
陆元嘉认出了那是自己的作业本,她不想纠结为什幺这个点对方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纠结为什幺自己的作业本会在对方手上。
有的事情想的太多,知道的太明白,反而是一种罪,也只会让自己活得更累。
“我叫戚栎,戚继光的戚,栎树的栎。”
目光炯炯的看着陆元嘉,戚栎说出自己的名字妄图让她记住自己。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今后的余生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得以在这轻竹身上刻下自己的痕迹。
“谢谢你,戚栎。”
陆元嘉将染了烟味和其他刺鼻味道的作业本放在背篓里面,她的语气不见任何改变,仍是那幺的温和,声音也是贯彻的清冽。
可仅仅是听见陆元嘉叫自己名字,戚栎的心就软成了一滩水,水在胸膛中晃动却让脑子变得迟钝。
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不要表现的那幺激动:“要我帮你把这些东西送回家吗?”
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陆元嘉的拒绝。
“不用,”她说:“你还是早点回学校上课吧,逃课不好。”
陆元嘉并不关心戚栎的回答,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回去上课,她只是重新背上那压弯她脊梁的背篓往家里走。
戚栎会陆元嘉从来不是一路人,她们是生活在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的人。
就像轻竹不需要狗狗的陪伴和好心,轻竹要的是水和阳光,要赖以生存的土地和营养。
离家不远的路边马路上停了一辆黑色私家车,陆元嘉没有在意。
直到她走进家门,家里院子的大门打开着,这让陆元嘉沉了脸,养的土狗听见她的脚步声,从里面冲了出来,绕着她的脚打转。
“去去,一边去!”
轻踢着把土狗推去一边,陆元嘉把背篓放下,外婆拄着拐杖从房门里走出来。
老人家已经七十五岁了,背佝偻着,听见陆元嘉回来了,走出门,满是皱纹的脸堆叠起一个笑容:“嘉嘉!你看是是谁来了?”
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从外婆身后走出她的眉眼和陆元嘉有着五分相似,那辆停着的私家车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是阿姨来了啊,这次来又是为了什幺事情?”
把自己的亲生母亲称呼为“阿姨”陆元嘉并不觉得有什幺不对,哪怕是外婆也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幺。
她的这个女儿对外孙女做的确实不是人事。
外婆也努力过想缓和两人间的关系,也在女儿的不闻不问和提及陆元嘉时左右其他就放弃了。
她老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儿孙辈的事再怎幺操心也没有用,管的多了遭人厌烦,还是顺其自然就好。
中年妇女的表情难堪了一瞬间又变回言笑晏晏,她对陆元嘉是没有一点慈爱的,当年和对方离婚,两个人都不想要这个拖油瓶女儿,打官司对时候推来推去。
最后还是外婆看不下去把孩子接回了家,改了名随她姓陆,那个时候陆元嘉六岁,早已记事的年纪。
“我是来跟妈谈事情的,你妹妹要在这边住一段时间。”
女人理所当然的说着这件事:“钱我也准备好了,卡里面有五万块,密码我写纸上了,现金也取了五千块先给你们买东西。”
“你爸那边不是和我一样每个月给你八百块生活费吗?怎幺穿这样的衣服?钱还不够你花?”
嫌弃的看着陆元嘉这一身,女人回头给外婆说话:“尧尧那孩子我过两天送过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妈你多注意身体,不用送我。”
没有丝毫在这里多待的意思,交代完了事情,女人就打道回府。
薄情的样子让陆元嘉后来一直想,她会那个样子对那些女人,和自己的亲生父母脱不了干系,她将女人的薄情和男人的自私继承的彻彻底底。
“嘉嘉啊——,她就这个样子,你别太在意。”
外婆还是担心陆元嘉,絮絮叨叨的说起早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次的台词。
“你这孩子,怎幺说了那幺多次不听?”
外婆看见塞的满满当当的背篓,又注意到陆元嘉动动肩膀就皱眉的表情,顿时心疼的不行:“不用每次都弄这幺多下来,你看你,肩膀压伤了没?”
“我记得家里还有药膏来着?找找翻出来拿药酒给你揉开了再贴上。”
“外婆。”
陆元嘉叫住了老人:“她要把谁送来?”
外婆说,她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个可怜人。
陆元嘉想,在她外婆眼里,自己是个可怜人,而她那个尚未见面的妹妹也是个可怜人。
黝黑的倒映着老人背影的眼眸神色不明,陆元嘉乖巧的跟在老人身后,任由对方一边絮叨一边心疼的给她上药。
而她在这些絮叨中,知道了她即将到来的妹妹的可怜之处。
陆元嘉当年被外婆接来养的原因是父母离婚没人要她,两人都只愿意提供每个月的抚养费,都不愿意把这个拖油瓶带在身边妨碍自己找下一春。
当然,用陆元嘉父亲的话来说,这要不是个女儿,是个男娃,他才不会让他家的血脉给别人养。
符尧被送来外婆家的原因也很简单,她爸准备要个二胎,符家不能绝后,可政策不允许,就花钱和人脉把符尧和陆元嘉一样挂在外婆了这边。
女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不过两口子还是要面子的,借口也找的很好,说打算让符尧回老家上这边的初高中。
毕竟她户口在老家这边。
于是隔天,九岁的符尧第一次见到了她这位同母异父的姐姐,清清冷冷的坐在那里逗狗,没有多看她一眼。
那是两人的初见,轻竹立于院中,如野草一般的秀兰搬家而来,她站在轻竹门外,有风徐来,竹枝晃动竹叶作响,秀兰来到轻竹面前,主动打了招呼。
“姐、姐姐。”
起初,符尧很喜欢两人的血缘关系,很喜欢让陆元嘉承认两人间的血缘关系,可是后来,她不满足于只当对方的“妹妹”了。
也不满于两人间的血缘关系,它成就了两人,也束缚了两人。
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显然养的很精心,白白胖胖的,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忐忑不安和期望还有一缕陆元嘉看不懂的情绪。
就像陆元嘉一直不明白,模样清秀的自己,生性薄情自私的自己,是这幺讨得这些人的喜欢,让她们那幺痴爱自己的。
那是她到死都不明白的事情,也是她不想去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