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答案业已明晰。
他自知罪无可赦,在她心中早就被判死刑,连日来的平静祥和,也只是他们心照不宣的表面维和。可为什幺还要不管不顾地问上一句?仿佛心存妄想、满以为能从她口中听得另一个答案——
顾双习却主动抱紧了他,低声窃语,恍似情人间的呢喃:“我不愿意您去死的,阁下。您是一位尽职尽责的皇帝,若您出了意外,众生怎幺办?”
纵他有千般不好,但在“做皇帝”这件事上,边察的确问心无愧。自十八岁时正式掌权以来,边察做到了鞠躬尽瘁、倾尽所能。他肃清了腐败横流的官场、裁撤了冗余无能的言官,兴建民生项目、推动精准扶贫,减税增薪、落实福利政策,提高民众生活质量。
拿主意是一回事,落地又是另一回事。边察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既有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情怀与智慧,又有脚踏实地、排除万难的认知与铁腕。他当然是刚愎自用的帝王,但这份性格特征亦造就了他的无双优势:他的决策必将贯彻到底。
顾双习知道,臣民们相当爱戴边察。
虽然他个性恶劣、寡情淡薄,但他也确实领着华夏国与子民们,走在一条上坡路上。边察是闪亮耀眼、所向披靡的“偶像”,人们笃信着,只要追随在这样的君主身后,必定会走向更为光明幸福的未来。
“偶像”是不容玷污、不可攻破的。所以他会找来顾双习、为他洗白;所以顾双习绝不希望边察去死。
而她也从不相信,假如她真的说“那你去死吧”,边察就真的会顺从她的意志。
边察却不理会她的理由,只是执拗地追问她:“那你呢?双习,你希望我去死吗?”
顾双习沉默,明知此时绝不能说真话,假话却也显得烫舌头。仿佛她这几个月来经历的苦难与摧折,全要在这一句假话里焚烧作灰烬,苦果只由她一人独吞。出于逃避,她忽而擡头,主动去亲吻他。
头一次,边察避开了她,手指捏住她的后颈,犹如对待一只小动物,强迫她同他隔开距离。边察的表情依旧好温柔,再问一遍:“你希望我去死吗?”
顾双习睁大了眼,难以置信般地注视着他。他为什幺非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虚假的答案?难道这就能让他继续心甘情愿地自我欺骗吗?她不相信他真的会如她所愿的那般去死,但——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人。
那天,她和边察去游乐园。身边人来人往,情侣夫妻、朋友家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彼此相亲相爱,携手同游乐园。顾双习站在其间,默默观察,明白这些人快乐的前提,乃是因为他们正生活在一个远离战火、平安祥和的环境中。
而营造出这个环境的,正是如今稳坐上位的边察。
她自然满心希望边察从世上消失,但那些人、更多的人不期待。如果她的喜悦需要以牺牲大多数人的喜悦作为代价,那她宁愿不要。
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赌。
顾双习深深呼吸,明白边察就是在较真,眼下她的眼泪与献媚都不再管用,他只要她真情实感地撒谎。
迎着他的目光,她回答他:“我不希望你去死,我想要你好好活着,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边察终于得到了他想听的答案,笑着说一声“好”,又言辞恳切地叮咛嘱咐:“这是双习亲口说的,要我和你一直在一起。以后不要再提去死的话题。我宁可你说要杀了我,也不想听你说你自己想去死。”
“双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他说,“我不能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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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双习整个后半夜都未曾安眠。
一室黑暗中,她睁着眼睛,被边察紧抱在怀中。他将脸埋在她颈间,入睡后呼吸变得绵长,每一次吐息皆席卷过她锁骨,暖意过后,凉意更甚。她只觉得麻木,连反抗都懒,任凭他抱着、搂着,自顾自地想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直到熹微晨光透过窗帘、洒在落地窗附近的地毯上时,顾双习方恍恍然意识到,黎明已然到来。
她拨开边察手臂,起身下床。路过小桌时,匕首吸引了她的目光。顾双习迟疑一瞬,拿起了它。
走进浴室、打开顶灯。镜中倒映出她的身影,纤细羸弱、苍白瘦削,墨发如云,衬着白裙。
顾双习洗脸,把整张脸泡进水中,汲取窒息感,再在抵达临界点以前,强行将自己拔除出去。她深呼吸,大口喘气,几欲流泪,然后再次将自己的脸浸入水中。
如此周而复始几次,直到大脑发出缺氧警告,头晕眼花的顾双习方才作罢。心头郁结似乎消散了些许,她擦净脸上水痕,用吹风机吹干了被水打湿的鬓发,才拿上匕首,回去床上。
她把匕首往床头柜里放,手腕便被边察握住了。
“刚刚干什幺去了?”他说话时,声音里含着厚重的鼻音,显然刚醒。顾双习淡淡回答:“洗脸去了。”
终于把匕首放回原处,她躺了下来,身体又被边察掖进怀里。他依赖地蹭了蹭她,半梦半醒地说了一句“喜欢双习”,接着睡了过去。
顾双习却想:她之前从来都不知道床头柜里有武器。
但“有武器”,亦合情合理。这里是皇帝的卧室,当然会备着防身武器,以防有宵小之辈胆大包天、闯进皇帝卧室行刺。
她终于睡着,不消一两个小时,倏忽间惊醒,手腕正被边察攥在掌间,翻来覆去地察看。确认她没有用那把匕首自伤,边察才放了手。
又去取了医疗箱,帮她换了手指尖上的创可贴,随口闲聊般地问她:“双习是不是不喜欢家里来客人?比如像昨天晚上那样,我那几个朋友来家里聚餐。”
顾双习躺在床上,反应慢了半拍,最后缓缓摇头:“我确实不喜欢……但没关系,客人可以来的。”
她挪动身躯,把脑袋枕在他大腿上:“您是皇帝,这里是您的宅邸,想必访客向来不少……最近没什幺访客,大概是因为您顾忌着我,才谢绝了他人的拜访吧?”
“嗯,因为双习不喜欢和那些人接触。”边察摸一摸她的脸颊,犹如触碰一只毛绒宠物,“而且你的华夏语说的也不好,我想你可能不愿意和别人多说话。”
“没事的,边察……”她叫他的名字,“现在我是府邸的女主人,理应承担起主人的责任……我的华夏语的确学得不好,但若是能多和别人说说话、锻炼一下,大概也会进步得更快吧?”
边察失笑,把她捞起来,揽在自己臂弯里:“双习怎幺突然想开了?不再躲在自己的小乌龟壳里了、决定出去看看了?”
“因为我想到,如果要一直和您在一起的话,这些都会是我的必修课。”顾双习神情安宁,“不如早点开始上课吧,毕竟我要走的路还很长。”
边察眸色深深,观察着顾双习的表情,像在猜测她究竟在想什幺。可他最后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好。”又说,“要是遇到什幺困难,就让文阑帮帮忙。他在府邸工作多年,经验丰富——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我,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