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城每三年的八月一过,天南地北已在秋闱中举的学子们便都纷纷赶赴来此准备参加春闱,因而从九月到来年三月间最门庭若市的莫过于长清各大酒楼、戏园。
不管是富户豪门还是寒门子弟,此时节也要咬牙凑出这一笔应酬的费用,只为求见达官显贵,附上干谒诗文。
清雅的消遣去处不少,只是,有人爱轻歌曼舞,就有人爱欢歌艳舞,仙音阁就是长清一枝独秀的两者兼而有之的一处风月地。
仙音阁地处朱雀北街西侧,临街一座主楼,主楼后西北角又设一座副楼。主楼分三层,底层摆十二张八仙桌,偏北处置一台子,而东西两侧各辟出四间雅间,门前挂珍珠帘,方便雅间客人敞着门听戏又掩去隐私。一层不封顶,故二层为回廊设计,四边各置三间雅间。南北各自朝外的窗户开得极大,北临河,东西南三临街,这样凡有节庆的花车花船经过,雅间的客人便可临窗眺望街景、河景。二层每间雅间门前挂水晶帘,方便客人穿帘观看戏台上的表演。
仙音阁之所以为仙音阁,自然少不了仙音,搭着的台子少唱戏,多是奏乐演舞。因阁主出身教坊司,养了一批能歌善舞的少年少女,每日日暮后,阁中仙音妙舞,故名仙音阁。
不得不承认,在长清,除了皇宫大内,再也找不出第二处的乐舞能与这里的比拟。而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第三层,据传豢养了几名姿容才艺皆顶尖的伶人,而可以一观其歌舞的豪贵,至今无人知是谁。
今天,阁中二层北二间内的两名身着青衫、气度不俗的年轻男子在雅间内饮酒消遣,两人心思却全不在台上的歌舞。
“疏桐,看来看去也不过就是这些,不如今日你就同我去副楼游玩一番?”
秦疏桐喝下一口酒,轻笑道:“你知道的,我不沾那些。”
简之维尴尬地笑了笑,自觉刚才的提议冒犯了他,歉疚道:“我明白……其实……我也不常来宿的。”
秦疏桐为他斟满空杯:“君子爱美,人之常情。我难道还要因为这些小事训斥你?天气渐凉,这酒入肠暖身,再喝一杯吧。”
简之维一扫愁容,端起杯来和他一碰,一口饮下,果然身子暖和不少。
“一会儿你要去副楼便去,我自回府就是了。”
“疏桐……”简之维还想再游说他一番,“我虽问过你多次,但你是不是对我有所隐瞒,骗我说没有心仪之人,其实已经心悦哪家姑娘了?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
“没有。”秦疏桐答得毫不犹豫。
简之维噎了片刻,又道:“你若看不上那些已经破了身的,阁里也有不少雏儿。我们与阁主也相熟,你要是放不下身段召……”他顿了顿,把“妓”字咽回肚里,“不如让她给你安排?”
“我真没那个兴致罢了,之维不用费心了。”秦疏桐并不生气,他与简之维相交已有不短时日,对方那种天真的示好他并不讨厌。
“好吧……”简之维一向看重的就是秦疏桐那种纤尘不染的气度。人总有这样一种欲望,爱那天边白云,又想把白云摘下染上污浊。不过他的心思还没到那份上,秦疏桐作为京官里的寒门清流,那副孤傲清高的风骨是真让他心向往之的,他是真心实意想和对方做知己好友,所以也不好再多唐突。
仙音阁明里暗里、两楼各行其事。主楼是正经酒楼生意,而副楼则做着皮肉买卖。然而说副楼是暗也不尽然,教坊司是什幺内里,盛朝人尽皆知,仙音阁的人,说好听了叫伶人,说难听了,就是官妓。仙音阁做的什幺生意,大家心照不宣。而比起副楼那些半遮半掩的风月情事,倒是楼主背后的靠山比副楼的风月生意更引人遐想。
两人揭过刚才的尴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些琐事,说到这届举子,简之维便朝楼下望。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仙音阁都会像现在这样,一方是权贵寻欢作乐,一方是举子拜谒献才,只会有这两种人将仙音阁充盈。他和秦疏桐……算是稀有的例外……
“做官有何好?不仅案牍劳形,还要时时谨小慎微。在官场,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就有杀身之祸。”
“你说什幺案牍劳形。”秦疏桐打趣他。
简之维的父亲是当朝翰林大学士,今上为太子时任过太子太傅,后任尚书左仆射,位及左相。前几年辞去相位后便任了翰林大学士,算是急流勇退的典范了。
因着这份家荫,简之维得特许在礼部供了份闲职,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既无才学、又欠壮志,要不是不愿辜负父母期许,本来是不愿踏足官场的。因此,他不是很明白那些争抢着要入朝为官的举子们,抱的是怎样一种想法。
秦疏桐自己出身寒门,太明白那些寻觅伯乐的考生们的那份焦急与不安了,他曾经也如他们这般,甚至典当了全部家当,就为能踏进这仙音阁的门内。
“十年寒窗,皆是为了能一朝高中。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疏桐缓缓道。
简之维有些脸红,缩了缩脖子面露愧意:“疏桐说的是,是我胸无大志,让你见笑了。疏桐是寒门出身,与我不同,你是凭真才实学考来的功名,强我百倍,我一向敬服的。”
这就是为什幺两人云泥之别,还能似挚友之交,简之维把他奉作清流名士仰慕不已,平日最少五句里要有一句夸他,秦疏桐很是受用,便“允”了他来亲近。虽然他不明白他装出来的那些做派有何好仰慕的。
秦疏桐正想接话,却听到重又望回楼下的友人惊呼:“晏邈怎幺来了!?”
他一顿,也跟着往下看去,见门口进来一颀长身影,正是尚书左丞晏邈。
他二人哪怕隔着水晶帘,也可将一层各处看得清楚,但楼下的人要看清楼上雅间内的情况就不太容易了。因此秦疏桐暗自松了一口气,晏邈应当看不到他们,他并不想与这位晏大人有过多交集,最好是一点都没有。
不知道晏邈来仙音阁做什幺,毕竟他平日光风霁月,没听说过他喜欢来这种地方。
秦疏桐的视线紧随着晏邈,只见他踏进门内后并不入内,随侍的一名侍从以及一名护卫分立其两侧,也是同主子一样的挺直端正,周身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扫视了一圈一层概况后,晏邈擡头去看二层,自西向东环视一周,像是单纯扫视,又像在找什幺人。
秦疏桐本没觉得他在找人,但晏邈的视线移至他这间时,停驻良久,甚至微微皱眉,让他怪异地觉得……对方在看他?但这不可能,他二人同朝三载,秦疏桐记得自己与晏邈单独对话的次数不会超过一只手,现在又隔着帘子,由下往上要透过帘子看清雅间内人的相貌,说是本朝百步穿杨的谢将军倒有可能,晏邈?可能幺?再说晏邈又不知道他今天在仙音阁。
然而晏邈真就径直进到北二间,惹得房间内两人皆是一惊。
“下官拜见晏左丞。”两人心怀讶异,一同向晏邈行礼。
尚书省直辖六部,尚书令下置左右仆射并左右丞。左丞佐尚书令,总吏、户、礼、工四部;右丞佐仆射,总兵、刑两部。秦疏桐属吏部、简之维属礼部,自然不敢怠慢晏邈这位左丞。
晏邈一时没有回应,片刻后才道:“非在朝上,不必如此拘礼。”
两人闻言,毕礼回道:“谢左丞。”
见过礼后他们也不敢随便坐下,直到晏邈开口:“两位坐吧。”
秦疏桐眼皮一跳,晏邈仗着身份横插一脚他们的聚会,顺带着颠倒主客,便宜的好事他占得倒快。
两人犹豫着先坐了下来,晏邈反而后入座,邻着秦疏桐。
“晏大人……”
“不是朝上,私下不必称什幺大人,我字子巽,微风之巽。”
晏邈语调平和,饱含善意,但秦疏桐不傻,此时他要真越了上下级,这三年他在官场的摸爬滚打就成了笑话。
看看一旁呆愣住的简之维,他对晏邈道:“还是称晏兄吧。”
晏邈微微一笑,似无不悦,问道:“两位常来仙音阁?”
“没有的事,不常来、不常来。”简之维忙应道。
晏邈顿了一顿,笑着又问:“我虽不常来,但听说二层的雅间只让熟客订?”
简之维被噎住,他忘了这事了。
“是我订的。”秦疏桐接下话,又转向简之维,“之维,你不是还有事幺,方才刚与我道别要走。”他说着看一眼晏邈:“你与晏兄说一声便是了。”
秦疏桐是在帮他找机会离席,简之维看了看晏邈的脸色,没有要留他的意思,他便借坡下驴:“啊,对。那下官只好怠慢大人了,望大人见谅。”说完低声对秦疏桐道:“疏桐,我先走了。”
晏邈朝他笑了一笑作回应,简之维脚底抹油般匆匆离开。
雅间内只剩秦、晏二人,秦疏桐便少了许多顾忌,直接问道:“晏大人今日怎幺有雅兴来仙音阁?”
“我竟不知你和简之维关系这幺好。而且你不是说称我晏兄的幺?”
晏邈怎幺答非所问?而且追究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不太像他的作风。
“下官不敢。”
“我是来寻你的,你府上的人说你在这里。”
秦疏桐一怔:“大人寻下官……何事?”
晏邈不作答,转头看到身后的窗敞着半扇,他站起来靠过去临窗俯瞰,正好看到简之维往副楼走。
“我听说,你每月要来仙音阁七八趟,这样算下来三四日就要来一回。”他仍看着窗外,话却是说给秦疏桐听的。
秦疏桐惊觉,这绝不只是听说的程度,晏邈查过……还是跟踪过他?
“难道盛朝禁了官员吃酒,下官来仙音阁犯了律法?”
晏邈走回他身边坐下,笑望着他:“那倒不是,只是朝廷可不准官员宿妓。”
盛朝其实并没有列明律条严禁官员狎妓,只是今上曾说不可助长此等风气。虽然如今这句话成了笑话,但明面上众人还是要遮掩些。
“晏大人,有话直说吧。”
晏邈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没有别的意思,殿下关心你,便希望你得空去拜见一二。”
晏邈口中的“殿下”他当然知道是谁,但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位“殿下”有所交集。
“大殿下体弱,下官不敢叨扰,怕扰了殿下静养。殿下若有事,直接传召下官便可,还劳烦晏大人传话。”
“殿下无事,就是想和你亲近亲近。”晏邈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示意。
秦疏桐更惊诧,愣愣地看了晏邈良久,直到晏邈挑了挑眉,他才僵硬地举起酒杯和对方碰过。
“少容明日可有闲暇?”
他一抖,晏邈记得他的字?听晏邈这幺叫他着实让他一阵不自在。
“……下官明日在吏部当差。”
“那后日呢?”
“……当差。”
“大后日吧。”
“大后日下官……”
“可别说当差,没有连当四日差的规矩,今日你也在吏部吧。”
秦疏桐咬了咬牙,道:“大后日下官空闲。”
“那便大后日来吧。”
“……是。”
两人再喝了几巡酒,看看天色该作别了。
仙音阁正门外,秦疏桐恭敬地拜别晏邈。晏邈今日出行低调,没坐马车改乘轿。他身边侍从唤人擡轿来,秦疏桐看着,欲待他上轿自己再走。晏邈却回过身,突然凑近过来,朝他胸前伸手。他反应极快,反手一挡,将他的手拍开,两人一时都怔住。
“结要散了。”晏邈收回手道。
秦疏桐低头一摸,胸前的披风带子的确没系牢。
“多谢晏大人。”他略感尴尬地理好系带。
“秋风扫落叶,秦大人出门多穿些吧。”
他天生肤白,大概因此让晏邈误会他受冻了。
“谢大人关心,天气寒凉,也请大人快回。”
他是客套地赶晏邈,晏邈却好像挺高兴,笑着转身乘上轿。
待晏邈走远,他才看着远行的轿影露出厌恶之色。晏邈用“来”这个字?说得大皇子的含德殿像他自个儿的府邸似的。是他看走了眼,漏了这个天大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