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还是圣上病重的时候,谢泠侍疾整夜,天蒙蒙亮才回到自己的宫中。
清晨的雾气中浸染了几分深秋的寒意,宫人们躬身上前,替他解下大氅,又端来温水,他只在净手时漫不经心往院中一瞥,便看见了纷纷宫人中似有一陌生面孔,未做声,在心中暗暗按下。
圣上病中,积了诸多国事需要诸皇子协同处理,谢泠每每为此忙碌至夜深,宫人便会奉上一碗汤羹。
这一日也是如此,婢女一双光洁莹白的手颤巍巍地奉上一碗赤枣乌鸡汤,谢泠从书案中缓缓擡眼,在那婢女的脸上逗留一瞬后道:“放下罢。”
后面一连几日皆是此婢女前来奉汤,谢泠一应皆饮下,而后毒发,昏迷几日不醒,宫中一众太医翻阅古今医书日以继夜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救回。圣上大怒,命人彻查此事。
后来事发,贵妃除夕于冷宫中自尽,留下年仅七岁的小公主谢殊。谢泠抱着受惊晕厥的公主出现在宴上时,歌舞声乐俱停,圣上在座上垂首默然良久,辨不清神色,妃嫔们心上敲锣打鼓,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旧时与贵妃交好的交恶的,一时间,皆噤若寒蝉。
公主年幼失恃,谢泠心下不忍,于圣前叩请抚养公主,圣上最终应允。
是以世人皆赞太子以德报怨,高山景行。
其实素来谢泠嗅觉味觉都比常人更灵敏,自那碗赤枣乌鸡汤起他便已有察觉——纵使对方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将每日汤羹中毒药的剂量都减小了许多。
谢泠心中冷笑,只觉得贵妃飞扬跋扈惯了,事情做得实在粗糙了些。
实则他大可不必以身犯险,去着了贵妃的道。
旁人为着立储之事乌泱泱地争来争去,苦心经营、玩弄手段、揣测圣意,皆是枉费。谢泠早知道自己会做太子、将来亦会是皇帝,这并非自负,而是天命之人知晓自己命中必有此物的笃定,好似玄学。非天命之人不能懂得。
然而贵妃不死,他又怎能抚养得了公主呢。
若说龙生九子,那谢泠也是这九子中最尊贵最一骑绝尘的一个。
他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先皇后在世的时候有多得圣心,用皇帝缅怀故人时常念的一句诗来说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生来他的尊贵便是旁的皇子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的。
这样一个金尊玉贵、貌若冠玉的少年,偏偏还处处占尽先机,多智而近妖。谢泠十岁时,为他授课的太师便诚惶诚恐地向圣上请辞,道自己毕生所学皆已倾囊相授,没有东西可以再教了。
谢泠生下便什幺都有,每一样都是最好的,反而时常觉得人生缺乏了些意趣。
若问他有没有艳羡过旁人的时刻,有的,只有过那一次。
也是银装素裹的冬日,快到年关了,嫔妃们皇子公主们都去太后那里请安。
那日大雪初霁,谢泠从太后宫里出来,路过御花园时,迎面遇上了正要前去请安的七皇子谢炀和怀里抱着的谢殊,谢殊年幼,圆脸杏眼,顾盼神飞,可爱至极,活像年画里的娃娃。他从前只遥遥地见过谢殊几面,只知道这皇宫里但凡有她的地方,或是欢声笑语、或是鸡飞狗跳,气氛十分活泛。
谢炀停下来,对他颔首笑了笑,谢殊见状,也挣扎着从谢炀的臂弯里下来,雪地里迈着蹒跚的小步晃晃悠悠走到谢泠跟前,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方才紧紧抱住他的腿,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的衣料,用小孩特有的亲热一派天真地问:“这位哥哥好模样,从前我怎幺没见过?”
旁边服侍她的嬷嬷笑眯了眼,答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位是九皇子。”
谢殊好似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然后像只殷勤的小狗一样在谢泠身边盘旋,摸摸他香囊上的花纹后,又摸摸他的衣袖,再摸摸他的手掌。
谢泠那时候还不知这是她惯用的招数——是在希望别人抱她。
谢炀瞧着自己妹妹丢人的模样,佯装沉下脸,轻咳一声。小孩似乎怕她哥哥,极会察言观色,立即松了手,恋恋不舍地回到谢炀身边。
微笑道别后,谢殊蹦蹦跳跳地走在谢炀前面,他们多走出几步后,身后那颀长少年起了玩闹的心思,忽然发问:“我与你九哥哥,谁更俊朗些?”
小孩头也不回地答:“自然是九哥哥——”
话音未落,只见少年抱着手臂,长腿往小孩屁股上一伸,小孩便扑倒在雪地里。
小孩撅着屁股等了半晌,未见有人来扶她,只好自己缓缓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恼怒地走到少年面前,仰头恨恨地对少年讲:“哥哥怎这样小气,就许你同别人玩笑,不许别人同你玩笑。”
待到小孩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又踮踮脚,少年便顺势将小孩往上一提,抱在怀里。小孩搂着少年,歪着脑袋,亲昵地将脸颊埋在少年脖颈处,喋喋不休道:“我同哥哥什幺交情?哥哥是我最亲的哥哥,我是哥哥最亲的妹妹,且不说哥哥颜色无双,就是全天下的男子站在一起,我也最偏心哥哥……”
少年不语,抱着谢殊缓缓向前走着,任凭那小孩搜肠刮肚讲了花言巧语哄自己,笑意缓缓浮上眼底。
自那日起,谢泠生出了一种养些什幺玩物的念头,旁的人知道了,便天南海北搜寻来各种奇珍异兽献在谢泠面前,譬如圆润可爱的雪狐、冷峻帅气的银狼、斑斓华丽的鸟雀种种,谢泠看过后皆是不喜,问起缘由,只摇头笑道不合眼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