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用我们晚上过去吗?”
“真的不用了,舅舅。表妹那么点儿大,哪能离得开人呀?我真的没问题。”
“那你自己多注意。有问题随时联系我和你舅妈。”
“嗯嗯。有事我肯定第一时间说。”
“唉……你也别太……唉,先专心备考吧。”
“嗯,那就先这样吧舅舅,我收拾收拾东西。”
“好。”
苏妍放下电话,把它和手提袋一起扔到沙发上。
她酸痛的手腕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袋子砸到地上,苏妍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玻璃破碎的脆响。
她开始发愁起如何处理那个罐头瓶子的残骸来(尤其是里面还有半罐罐头)。
米黄色的淡布袋上很快洇出了罐头汤的湿痕。
苏妍估计几件衣服都遭了殃。
她完全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把玻璃碴子从团成一团的湿衣服里分离出来,于是干脆把整个袋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提起,扔进垃圾桶里。
苏妍一边后悔自己把罐头瓶塞在袋子最里面,一边细细把自己离家出走那天才套上的垃圾袋打包好,扔到了门外。
关上门后,她又担心手提袋和垃圾袋被玻璃碎片刺破,于是重新拉开门,再外面又套了一层袋子。
这些事情就几乎耗尽了她剩余的所有体力。
苏妍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喘了一会儿。
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体力再度下降,但又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那天自己也是这么羸弱,恐怕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吧。
很快,苏妍觉得肚子拧巴起来。
她想站起身立刻做饭,但起身的动作又让她哽住了气,异常剧烈的心跳力道通过脖颈上汹涌的血管,把令人眩晕的脉冲泵进她脆弱的知觉。
她不得不再次坐下静息。
“所以,”林婉终于重新获得了把单字连成句子的能力。
结合她过去半个小时语无伦次的情况来看,这简直是足以载入人类文明史的伟大成就:“你就真让她一个人回去了?”
“不是,这个情况很特殊,你不知道。”天可怜见,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够为自己辩护。
“之前我没和你说——就现在我也不应该说……反正就是,呃,怎么说呢……要不你回去学习吧先?”
“放。”
“……”好吧,我倒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就是……苏妍这次离家出走,其实是因为……”
我很卑鄙地将本已决定一辈子不说出口的事情告诉了林婉,一边安慰自己,她是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可靠的倾诉者了。
这当然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也许我只是想发泄下在医院被苏妍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异样眼光盯了这么多天的压抑罢了;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借口呢?
“所以……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渠道知道了苏妍当时——知道了这件事,然后觉得你是间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不知道。这……”我略微一滞,“这是我的推断罢了,这种事情我也不可能问,他们也不可能说,是吧?但这种情况,我再跑去照顾她,真的就有点说不清了,是不是?要是他们真觉得是我勾引人家闺女弄出这种事来,然后又这当口跑人家家里去……”
林婉叹了口气,安静了一会儿。“这几天你累吗?”
“还好。”
“不用补个觉?”
“我其实也没太忙。”
“嗯。这几天的笔记我都摘出来了,放你桌子上了。”
“好的,谢了。”
虽然睡前强行把巨量笔记塞进了脑子,还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同样庞大的任务余量,但我还是很难把愧意排遣出去。
第二天早上,我惊喜地发现冰箱里还塞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包子,于是热了两个给苏妍带上。
我给她发了消息,告诉她别做早饭。当时时间还早,我想她肯定还没来得及做饭。
但苏妍一直没有回复我,也并没有省下这段时间早早赶来学校(怎么说呢,她早早来学校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让我亲眼看看,稍微安心罢了)。
在我和哈欠连天的林婉苦等了一个早自习外加一节半课后,我神游方外的目光才在后门玻璃的反光中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苏妍自然不会厚脸皮到上课上到一半推门而入(虽然高三以来大家经常这么干)。
等到下课后(幸好这节是历史,只拖堂了三分钟),她才低着头从后门冲了进来。
“我、我起晚了,”她把书包扔下,就上气不接下去地说。“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还没醒……”
“没事的。”我方才起身朝她座位走去的时候就拎上了包子。“还没吃饭吧?”
“没……”她萎靡地摇摇头,“谢啦。”
苏妍确实像是饿坏了。她转身出了教室,倚在走廊墙上狼吞虎咽了起来。
“你……”我想要问问她昨天晚上过得怎么样,但又有些犹豫。
苏妍是很难“睡过头”的。
不仅仅是因为她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还因为她倒霉的身体条件……很多时候,她确实很疲惫,但这种倦意并不一定能让她睡好;相反,糟糕的心脏条件还时常让她难以入眠,在睡着后也很容易醒。
我跟着她出了教室,很想开口问问,但看着她的神态又没有开口。
苏妍正在以我一辈子没见过的速度消灭着包子。
她可能还有些矜持,没有大口鲸吞,小口小口、但很快地吃着,两片失去血色的薄唇几乎快出了残影,而包子也在以每秒几十帧的速度消失。
“你昨天没睡好。”着了迷似的目击完包子的消失后,我终于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仿佛是在庄严宣告什么颠覆性的最新科学发展。
苏妍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晚上我去陪你吧。”
“你别来。”她有气无力地说。
可能是觉得语气生硬了一些,苏妍说完后又张开了嘴,似乎想要找补什么。
不过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合上嘴,低下了头。
怎么说呢。
好像车祸是一个世纪以前发生的,而在那之前我和苏妍的时光更是远在两三个世纪开外了。
那怯生生地一瞥,让我想起了寒武纪时,每次苏妍觉得自己做错事后偷偷看我的眼神。
但这次不一样……这不是担心恋人不开心的、本质上有恃无恐的小纠结,而是混合了丧失至亲后绝望无助情绪的矛盾。
“我不会久待的。”我明白苏妍的痛苦。
身处谣言最中心的她同时也是最痛苦的一人,而她对我的爱、将我拉入这种谣言漩涡的愧疚和试图将我推出漩涡的想法杂糅在一起,拌入了痛失家人后身心的双重折磨。
“我去帮你准备好两顿饭……再看着你上床睡觉了就回来。”
“别。”她猛地摇起头来,我很怀疑她那细细的脖颈是否承受得住这种运动。
“不摇了不摇了。”我急忙轻轻扶住她的后脑勺。
“你真的,不要来。”苏妍有气无力地慢慢说道,“大晚上那样一来一回,你还哪有时间和精力复习呀。”
苏妍说得当然没错,我也几乎成功欺骗了自己,认为这只是刚出院一次概率极低的偶然事件;直到晚上放学。
这几天在医院陪护的经历,让我恍然间脱离了高三下学期的节奏,尤其是一左一右的马思思和林婉毫不停歇地卷了整个晚自习之后。
最后几分钟,很难学得进去的我像高一高二一样开始盯着钟表看,顺便用尽量小幅度的动作把书本归置好,准备下课第一时间收拾好东西跑路。
林婉当然很是不认同地瞪了我两眼,但也没法说什么。打铃后,我很快装好书包,一溜烟儿跑到了苏妍那边去。
看到我过来,苏妍似乎有些慌张,开始手忙脚乱地背起书包来。
我马上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这样反应过度。
苏妍的书包一向不重,她又不没必要背太多东西回家去做。
可即便如此,她几次狼狈的尝试也都以失败告终了。
“我帮你拿着吧。”我把她的书包提到了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毫无重量。
苏妍脸色有些发红,微微低下了头去,看肩膀的颤动好像还在喘气。
我本能地向伸出手,想去摸一下她的脉率,但还是忍了下来。
出了教室后,我用空着的那只手牵住了她。苏妍很是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她也许本来不会继续抗拒,但很快就发现我牵她手的目的并不单纯。
“我没事。”她发现我的手指开始向手腕那边滑动时,开始加大力度,说道。
摸她脉这件事,我和苏妍都熟悉得很了。
在医院陪护时,我甚至可以做到在半睡半醒中闭着眼、手指自动导航过去;如果脉搏正常就接着睡,过快的话就自动唤醒大脑。
苏妍也是,想来她的手腕应该都对我的手指产生条件反射了吧。
“你这样子,哪能做得了饭啊。”我松开手,专心和她理论起来。
“只是这两天有点虚罢了。”苏妍心虚地说,“住院那几天老躺着体力下降了而已……我平时也不是没做过饭……”
“真的吗?”我才不会和她争论这个。
今天苏妍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明天早饭她当然也可以来学校吃。
不过我好奇的是,周日不上学的时候,她打算怎么办。
苏妍其实只睡着了不到两个小时,但窗外轻微的喧闹声还是吵醒了她,而腹中饥肠辘辘的感觉更让她睡意全无。
周日,自然是不可能再靠学校食堂解决了。
苏妍叹着气走进厨房,看着几天来从未动过的厨具,不禁头疼起来。
踌躇了一会儿,她终于决定先烧一壶开水。
放好对她来说有些沉重的电热水壶后,苏妍捏着别了筋的手腕,挣扎着布置好了蒸蛋器,在上面放了一颗鸡蛋——家里为数不多还算新鲜的食材之一。
这就几乎耗尽了苏妍的体力。她实在做不出更多的东西了。只是看一眼比电热水壶厚重得多的锅,她就感到头晕目眩。
苏妍打开手机,打算点个外卖。
她前几天买过两次药,因此也算是对外卖这种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有了些了解。
各种菜品配图花里胡哨的浓重色彩让她莫名感到不适,那些菜品过重的口味似乎腌透了食材,通过强烈的颜色对比穿透屏幕。
苏妍放弃了。她看到了小区外自己常去的一家小笼包店,开始穿衣服,准备省下那高达1.5元的配送费。
初春的周日清晨,灰暗又安静。
苏妍走到楼下就开始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安静的环境惊醒。
间或传来的一点人声也往往一瞬即逝。
躺在床上时,苏妍的神经总是异常亢奋,而此时却又疲乏起来。
在被惊醒时显得震耳欲聋的噪音,此时听起来却微不足道到可笑。
此时的小区里只有几名晨练的老人。
苏妍很庆幸自己没耽误一会儿才出来。
她胳膊上的黑布条尤其吸引眼球,每道被它吸引来的、探询的注视,都提醒着苏妍这件无比痛苦的、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的悲剧。
路人的眼光仿佛实体化到坚不可摧,让穿行在人潮之中苏妍在窒息之中被万箭穿心。
她低着头,急匆匆地出了小区门,然后开始喘着气,后悔没有把煮鸡蛋吃了再出来。
心率肯定过百了,但苏妍刻意回避着冲击着太阳穴的脉搏——只需要专心感觉两三下,苏神恐怖而精确的数感就能给出准确的心率,但这种精确的数字——在过去是苏神“消遣”游戏的结束标志——现在却只能让她更加为自己的脆弱而恐慌。
苏妍不得不放慢了步子,深呼吸着抬起头来(毕竟小区外面认识她的人就少多了),张望起路边的店铺,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目的地。
时间尚早。即便是以往挤满了人的包子店,现在也空着好几个座头。苏妍掀开门帘,蒸笼上散发出的温热白汽扑面而来。
“您好,要些什么?我们有包子、油条、面……”
“麻烦来一笼香菇肉丁包子……带走,谢谢。”苏妍说道。
她身前的一个男人正端着一个硕大的托盘,上面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正在侵略性地发出香气来,旁边豆腐脑上浓稠的卤子也看着极为诱人。
类似的感官刺激从四面八方传来,苏妍不得不改变主意,决定打包带回家去吃。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饥饿、这么能吃过;如果任由自己在这里待下去,她也许真的会丧失掉理智、把店里所有的东西都点个遍吧。
苏妍决定回去再冲一个燕麦片。
“好嘞,十块钱。”包子店的老板娘轻快地说道,苏妍去拿手机的手则抽搐了一下。
家中的剧变让她掌握了前所未有的巨款,但这反而更加激发了苏妍的危机感。
她发现自己以前似乎从来没意识到,一份香菇肉丁小笼包竟然要整整十块钱。
如果不是老板娘已经将塑料袋递了过来,也许苏妍已经放弃了。她扫了码,一边提醒自己,10块钱自己买菜做饭的话,足够吃四、五顿了。
我并不是不想做饭。苏妍心情复杂地对自己说到。我只是……
……只是做不了饭?
一声轻响,苏妍还没放下手机,正好看到了一条新消息。
“起床了吗?要不我去给你做饭?”
“起啦起啦。”苏妍急忙回道。“不用,我自己做饭就行啦。”
“能行吗?”林铮发来一个怀疑的表情包。“打算做什么?”
“我已经做好啦。”她本想用语音转文字,但又很难在包子店里把自己做饭的谎话说出声来。“煮了面,还打了荷包蛋,没问题的。”
“美女?”老板娘看着埋着头打字、手指都快出残影的苏妍,晃了晃还在她手里的塑料袋,说道。
“啊,”苏妍这才抬起头来,红着脸接过袋子,“对、对不起……”
我纠结了几秒钟,然后决定先把馄饨吃完再说;反正苏妍也肯定跑不快,不是吗?
虽然店门口的蒸汽很影响视线,但我是绝对不会认错苏妍的声音的,也不会记不住她喜欢吃什么。
本来,为了保证苏妍一起床就能吃到早饭(昨天晚上苏妍在晚自习前吃的饭,这么久一定饿坏了),我特意早起了一个小时,就为了让她一醒来——按照上课的作息——就能吃到早饭;当然,如果苏妍状态尚可,能够自己做饭的话,那就更棒了。
现在看来,让她做饭应该是没指望了;而苏妍的睡眠质量恐怕也不好恭维。
我忙把最后两颗馄饨扫进嘴里,拎起放着保温饭桶的袋子,匆匆走出了门。
有一说一,本来我还想着买笼包子给苏妍带上的,现在看来也不用了。
苏妍小小的躯体裹在大衣里,这件外套在她住院消瘦之后显得宽大了不少。
大衣是素淡的米黄色,左臂上绑着的黑色布条,在这种淡色下显得更加肃穆。
她走得比我预想的还慢,背影满是一种虚浮的有气无力感。
老实说,这两天我本来就担心她独自上学有没有问题。
但我早上只能和林婉一起过来。
林婉倒是提出过,建议我俩早上早走一会儿,接上苏妍再一起去学校。
如果不是她的脸色实在差得惊人,甚至提出建议的时候还打了个打哈欠,我说不定还真同意了。
既然如此,也不用悄悄尾随了。
我赶上几步,走到摇摇欲坠的苏妍身后。
她听到骤然传来的脚步声,呆了一下,摇摇晃晃地停在原地,扭过头来。
“你怎么来啦?”听到身后有人接近自己,苏妍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但在看到我的瞬间又变成了惊喜;但这也只持续了一瞬间,她的目光很快躲闪起来。
她总是这么笨,我也着实无奈了起来。
“你不是做荷包蛋挂面了吗?”我无奈地问道,但一边把她揽进怀里,接过她手中的塑料袋,用肢体语言表示,绝不是在单纯地责备她——这当然要多亏了林婉长期以来的耳提面命。
“唔……”苏妍开始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试图蒙混过关。
“好吧。”我叹了口气,“那你中午总得自己做饭吧?我看看你做得怎么样。”
她没再说话。
苏妍刚刚哼哼的声音就挺虚弱的。
大早上饿着肚子跑出来,对她本就脆弱的身体来说并不轻松(这也是为什么我担心她独自上学),现在也没有体力多说话了。
我跟在她身旁走进了小区。
如果是在较新的社区,这个点儿已经到处都是赶早上班的社畜了;但江大家属社区的居民多是江大的教师和老人小孩儿,即使是上班的老师也很少有赶得这么早的,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人。
这种冷清的情况更让我有点担心,万一苏妍昏倒在自己家门口,恐怕还得耽误一阵儿才能被人发现。
我们沉默地走进单元楼。爬到三层,苏妍便开始竭力抑制自己的喘气声,双腿微微有些发抖,手也忍不住向沾满灰尘的楼梯扶手那边伸了一下。
“抱住我。”我蹲下身子,把布袋和塑料袋交到左手,伸出双臂向她环绕过去。
“不用的。”苏妍摇了摇头。“我……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赶紧回去,吃完饭躺一会儿吧。”现在可不是她逞强的时候。我还是接着伸出手去。
“不,真的不用……”
“没事的,你又不重——”
“别!”
苏妍推了我一下。
我只能设想这在她那里已经是很激烈的抗拒了。
我的胳膊基本没感受到什么阻滞,反倒是本就不稳的她彻底失去平衡,径直倒了下去;万幸我的胳膊还伸在外面。
“别这样,求你了,林铮。”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都带上哭腔了。“别碰我好不好?让我自己走吧。”
苏妍看上去真的弱到极点了,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糟糕。
“我不明白。”我把手缩回来,嗓音像苏妍的四肢一样颤抖起来,“你——苏妍,你难道不清楚你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吗?”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很艰难地向楼上爬去。
“你记得出院时医生怎么说的,”我把两个袋子套到手腕上,一只手虚虚地托着她,另一只手轻握住栏杆,以防苏妍失去平衡:“你现在需要照顾,需要静养。吃好,睡好,不要有剧烈运动,不要增加心脏负担,你……”
不出意料,她很快滑了一脚,倾倒下来。
幸好我就在下面接着,苏妍倒进了我怀里。
但让我恼火的是,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她竟然还在胡闹,一边强自用剩下那只脚稳住身形,一边毫无用处地推了我一把。
推……或者以她的力道来说,只能说是摸了一把。
那只无力的小手碰到伸去搀扶她的手腕,原本滑腻柔软的手心还有些粗糙的触感——那是苏妍离家出走当天手心留下的无数伤疤。
苏妍的两个动作都没起到作用(真是万幸)。
如果她不是这么虚弱无力,我失去平衡,她肯定会从被推开的我身旁滚落下去;而她试图稳定自己的那只脚也毫无用处:我只感觉到(因为声音太小,说不上听到)什么东西剧烈地扭曲了一下,苏妍的脸上便显出痛苦的表情来。
“别胡闹了!”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当真是把刚吃完热饭的我吓出一身冷汗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苏妍微微张开嘴,但什么都没说。
她咬紧牙关,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浑身都靠在脏兮兮的栏杆上。
只一瞬间,干净整洁的淡黄羽绒服就上就出现了四五条灰扑扑的尘印子。
“又崴着脚了吗?”我又气又心疼,“自己走自己走,走好了吧?”
“不严重的。”苏妍声音微弱地道,表情痛苦不堪。
我叹了口气。
“苏妍,真的不闹了好不好?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先把你抱回家,咱们再说别的,好嘛?”
“不,别,真的。”她又伸出手来。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怎么自己走?”
“我……”
她无助地看着我,竟然直接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先吃俩包子吧。”我打开塑料袋,托着袋子送到了她嘴边。
苏妍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怯生生地问道。
“张嘴。”我不想让她难过,但也不想骗她。
“不生气了好不好。”她哀求地看着我。
“啊——张嘴。”
“抱我回去吧,好不好?”
我没想到她妥协得这么快。
之前毫无理由的倔强,现在不战而降的妥协,再加上她一如既往(也是最让我恼火的)对自己身体的作践,都让我的心情变得更糟。
我还是没说话,把她横抱了起来,三步两步爬上了五楼。
苏妍什么都没说,乖乖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抱着她坐在换鞋凳上,脱下蹭脏了的外套和外裤,然后又把她抱到沙发上,扶着她半躺下,准备先处理她的脚腕。
“苏妍,你要知道,我不是在用生气逼你妥协。”
“我知道。”她还是在默默流着泪,我坐在她脚边,给她才消肿了几天的脚腕涂上红药水。
因为姿势问题,刚才我一直都没有看她正脸,也并没有发现她在哭个不停。
“林铮,”
“嗯。”
“我是不是很糟糕?”
我放下药瓶,抬起头来。她也抬起头,满是泪光的双眼看着我,脸上是哭花了的痕迹。
题外话,我想她早上出门肯定没洗脸。
“是。”我沉默了几分钟,说道。
“对不起。”她的眼泪开始疯狂涌出来。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站起身来准备去拿餐具。
厨房里的餐具像是很多天没动过的样子。
外面干干净净的,一个锅都没有,只有一个蒸蛋器和一个电热水壶。
我不相信苏妍会每天做完饭后把对她来说分量不轻的锅都收起来。
打开冰箱,里面没有任何看上去新鲜一些的食材。几把白菜和油菜都蔫巴巴的,一看就是苏妍离家出走之前就放在这里的。
走出厨房,我接着搜寻着反映苏妍这几天生活状况的痕迹。饭桌旁的垃圾桶里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食物残骸,除了——
“这是什么?”我捡起药盒来,问道。我对苏妍吃的药的熟悉程度,并不下于她自己,这个完全陌生的盒子显然不是我的某位老熟人。
“什么?”苏妍躺的角度并不能看到这边,她费力地扭过头,但想来还是没看明白。
“右佐必克隆?”我已经读完了药盒上的名字,“这是……你失眠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垃圾桶里还有个单子,我又捡了起来。这是外卖送药的单子,安眠药是苏妍三天前凌晨两点买的。
我把垃圾扔回桶里,放下餐具,洗了洗手(虽然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垃圾桶里干净得只有这两样东西),才再次拿起餐具回到苏妍身边。
“你说过,你只能依靠我了。”我没看她。
苏妍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我觉得抢先表明心迹更能让她好受一点,即使是以责备的口气。
“我当真了,苏妍。”
“我没有骗你。”
“没有吗?”
苏妍是惯常骗我的。我和她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真的。”我从来没对她这样过;这可能比上次直挺挺地发火还过分吧。苏妍哽咽了起来。“林铮,我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
苏妍伸出右手,向左臂摸去,然后看向门口。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她外套上显眼的黑色布条。
“妈妈和爸爸,都是……都是我害死的。”
“你不要这样想!”
“不,事实就是这样的……林铮,我真的做不到。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真的有一点抵触肢体接触,我也不想让你到我家里来——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完全是我自己不好,真的。只是……这样会让我想到他们,我真的……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求你了,林铮。”
她身子前倾,恳求地看着我。
“这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我想抱抱她,握住她的手,或者做些别的什么……但还是都忍住了。
在这一刻,我突然极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从来没有爱上过苏妍。
她的健康对我来说像是一种做任务似的重要指标;或者说,我在乎的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可感知的苏妍的那一部分。
至于其他方面,她的想法,她父母出事后内心的痛苦,好像都是这个主线任务之外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不能共情,所以我一直忽视了它们的存在。
“我……陈昊会付出代价的,总有一天。”
“别。”苏妍闭着眼,露出痛苦的表情,摇了摇头。“你……你答应我,不要去找他。你……你原先就答应了的。”
我答应过吗?我分心回忆了一下。
“真的,不要这样。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好不好?”苏妍慌张地伸出不脏的那只手,攥紧我的手腕。
“真的。你……林铮,答应我不去找他,不然……不然我就……我就不要你了。”
她从来没这么说过。
“不要你了”这四个字莫名透出一种绝望的、生机急速流失的彻骨寒意来。
我脑海中突然出现很久之前的某种幻想来,指望我和苏妍能够和平分手,然后重新做回普通的知交好友。
但……无论在哪种幻想场景里,我都没能设想过这种寒意,想象苏妍无比绝望地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我不去找他了。”我立刻说道。“我们……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好不好?”
“嗯。”苏妍快速地点着头,泪眼朦胧的眸子挤出一个还留着几分哀伤的笑容来。
“那我们……”我顿了一下,“你失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的,吃了药就可以睡着了。”她忙解释到。
“然后就这么早醒吗?”我看厨房的热水壶和蒸蛋器都是刚刚用过的,苏妍一定是自己尝试了做饭后才出门买吃的的;她醒来的时间只会早得多。
“也不算太早了,我睡得还可以的。”苏妍心虚地低下头,但黑眼圈还是颇为明显。
“还有别的问题呀。”我明白苏妍的想法了。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不明白过,只是自己在装睡罢了。
苏妍好像是一个带有刷好感任务的NPC,她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被照顾”的进度条是要倾注精力的。
从一开始我对苏妍的欺骗,到如今的忽视,我始终如一、毫不动摇地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体上面。
我拿“为了苏妍身体好”的借口安慰自己,诱骗她越陷越深。
然后,她的身体,她的家庭……她的一切都因为我而变得更加不幸。
我拖着她坠向不幸的深渊,同时毫不动摇地自我催眠,告诉自己我是体贴温暖的模范男友。
“你看,你现在体力也不好,睡眠也差,每天早上又不吃饭去学校,我真的很担心你,苏妍。”
“只是这几天罢了。”苏妍勉强笑着,安慰道,“医生不是也说了嘛,养一阵儿就可以恢复啦。”
“你这可并不是在养身体的样子呀。”我无奈道。
“苏妍,你这样子,我和林婉都很担心。她一直要每天早上先来这儿做好饭、接上你,然后咱们三个再一起去学校。”
其实林婉并没有提做早饭的事情——不然那样任务也太重了——但既然是为了吓唬苏妍,我也只能让她先背上这一口锅。
“别!”果不其然,苏妍着急了起来。“你可千万别——”
“放心,我也觉得这个方案不好。”
“嗯嗯,”苏妍松了口气。“告诉婉婉,你们可一定要以学习为重呀。”
“是呀。但是,”我摊手道,“苏妍,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真的,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她恳求地看着我,像是在撒一个关键的谎话,乞求我配合她一样。
她是知道她的情况有多糟糕的,她也知道我知道。
苏妍也完全不指望说服我对现在的她抱有信心,她只是想用无意义的哀求,让我强行接收这个虚假的事实罢了;这让我莫名想起三体人绝望的巨摆。
“可是你看,你做饭本来就很困难,今天又崴了脚,睡眠也不好。”
一个残忍的声音告诉我——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这么想的——如今的苏妍根本没有资格去考虑那么多心理上的问题;她的生理状况就够糟糕了。
她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我不再是一个以提供情绪价值为主的男朋友,我是她的家人,监护人,诸如此类的什么角色。
有些事情是苏妍该做的,另一些是她想做的,这两类事情在她的境遇下非常巧合地规避了彼此,我要做的就是强迫她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她理屈词穷,没法回应我的话,“苏妍,我不可能让你这段时间自己一个人待着的,好吗?你先尽快养好身体,这是你这段时间最重要的任务。”
她还是没说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希望不是我的错觉)。
我松了口气。这勉强算是个好开头吧。
“这几天你先别上学了,好不好?等脚伤养好了再说,也正好休息一阵儿。然后,你看看有没有哪位亲戚比较方便,去他家住两天,好歹有个人照顾着,你看行吗?我这些天就先不出现了,你安心静养就好。但总之,苏妍,你不要一个人逞强了,好嘛?我真的很担心你。”
她没有看我,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先吃饭吧。”我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苏妍在我转身去拿饭桶、没有和她对视的时候开了口,“林铮,真的很对不起。”
“咱们两个,就没必要这么见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