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得怎么样?”
老汪难得地像朋友一样和学生打起了招呼。他的表情很是舒展,带着十二分的轻松愉快,浑然没有平时紧绷着的恐怖感。
“出去玩了玩,没好好学。”
“不错,劳逸结合嘛。你也确实该放松一下了。你看你最近都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看。”他关切地道。
“高三哪可能不瘦呀?而且,马上可是就要期末考试了。”
“又不是高考。”老汪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你还担心什么?没问题的。还不如担心你哥。”
“他呀,”林婉笑了笑,“前两天我和苏妍告了一状,最近他老实了不少。”
“还是得一物降一物。”老汪叹了口气,“想不到他非赶着高三乱来。要不是苏妍管得住他,我看他可是要吃苦头的。”
“反正能管住就好啦。”
“也是,要是当时他俩真分了手,我看现在你哥就真无法无天了。还有什么问题没?”
“没有了,就这一道。那,老师,我就先回去了。”
“好。你别太给自己加压力,这道题考的概率不大。”
“嗯嗯,我明白的。”
林婉走出了办公室。她刚一进教室,就看到林铮得意洋洋的嘴脸。
“老汪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他吊儿郎当地说,“跟你说了那玩意儿不用三角换元,就一三元均值不等式,凑个齐次分分钟做出来。”
“行,你说的都对。”林婉懒得多搭理他。
幸亏这家伙迟钝到了一定境界,从来不会好奇为什么自己有什么去找苏妍问问题,有时候却要走远路去办公室问老汪。
“所以你能不能开始学习?”
“我怎么没学习了?”林铮把心血来潮涂画的一团东西塞到了桌斗里,装模作样地哼哼着,取出一张卷子来。
对于高三狗们来说,期末考还不是一学期的最终点。
和其他测试一样,期末考的卷子尤其是值得讲一讲的;讲完之后,还得零零碎碎讲点别的东西,等到考试成绩判出来。
成绩出来之后,老师们便算是磨刀霍霍,可以指着成绩单挨个狙击,把学生们叫去狠狠批判一番,好让他们知道厉害,在短得可怜的寒假里也不要松懈。
这种批评最是体现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测”的原则。
即使是考得很不错的人,只要老师们觉得你能找出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都免不了被敲打几句。
至少我们班五十人里,只有苏妍和林婉两个人没有挨克。
好在我最近很是老实,总是稳稳蹭在临挨克的下界,算得上有惊无险。
老汪虽然仍旧骂了我,但我总感觉他的敲打很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让我在漫长的寒假里规矩一些——从轮到我的顺序就可以看出来。
等到下午(放假前一天没有晚自习)大家都开始收拾书包后,他才把我叫过去,不痛不痒地训了一番话。
是啊,高三的寒假可真是“漫长”,足足有十天整;年前三天,年后七天。
除了我和林婉之外的所有人可能都对此表示悲观。
不过对我俩来说,这意味着我们能少和父母相处一段时间,因而还算得上半喜半忧。
他们目前还处在契丹文明圈外、什么对春节不甚敏感的地方,所以还可以多跑两天生意,等到大年三十才回来。
不过到了年后,他们既不需要早早返校上课,又得忙于和江口的一干亲朋好友、同事客户交际应酬,因此很是要待一段时间;可能又会像往常一样留足一个月。
本来我是对这件事无感的,直到苏妍满怀期望地问我,等到我和林婉生日——正好是今年初七,假期的最后一天——的时候,可不可以来找我们玩。
鉴于林毅如今已经是反动力量中最后的死硬分子,我怎么敢让她来我家呢?
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可能拐上林婉跑出家门去放浪形骸。
林毅肯定会想要我假期一天学够24小时,最好是能再赊他几个时辰;要是知道我放弃了内卷这种他看来全世界最高贵最伟大的事业,而去和一个被他认为不可以当儿媳的“低价值”分子厮混,那可有我受的。
“老汪没说你什么吧?”我刚一回到教室,苏妍就背着书包凑了过来,很是小题大做地担忧道;作为对比,林婉一边抄起厚厚的一沓学案(她要整的东西是苏妍的几倍),一边幸灾乐祸地看向了我。
“怎么会呢?”我安慰道,“我这回又没犯什么错。”
“那就好。”苏妍瞬间变脸,笑了起来。
“先把书包放下吧。不着急。”
“没事啦,现在这么乱,大家都在整东西,在教室里呆着多碍事呀,我先去外面等着吧。”
“那你也把书包先给我。”
“真没事的。你们三个东西都多,我就不添乱啦。”
她说着一溜烟奔出了教室。我只好赶紧回到座位,开始整东西。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整理起东西来,着实比苏妍麻烦很多。
她只往包里揣了两本书,我们则有无数的学案、题册、笔记本、卷子——尤其是异常厚重的“寒假大礼包”,这玩意儿的封面上居然还印了个胖乎乎的拜年小娃娃,真是年级组的恶趣味。
这还只是我带的东西;林婉给自己加的任务几乎比这个量还要大一倍。
马思思最近都开始不住对她惊叹;要知道她从初一就认得林婉,除了高一那年一直和她在一个班。
“这么多东西,就算只是拿回去都很困难吧?”她着了魔似的盯着收拾了很长时间的林婉,小声喃喃道。
当然,这并不构成什么问题,因为大多数东西都是我来拿的。
“要不你今天别送我了,我自己回吧,反正也没拿什么。”苏妍看着惨不忍睹的我,关切地说。
我一前一后背着两个书包(其中一个还是专门为今天运输做准备的大号旅行包),两只手里还拎着五个几乎撑破的手提袋。
林婉也不轻松。
她除了自己的书包外还拿了一个手提袋和鼓鼓囊囊的卷子夹——她前段时间刚换了一个大号的,现在这个东西已经完全装不进其他书包或袋子里了。
“不嘛,”林婉撒娇地替我回答道,“今天不多看嫂子两眼,可是一个假期都见不到了呢。”
看起来她俩你侬我侬,我才是置身事外的那个电灯泡;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我倒觉得这也挺好。
如果卿卿我我的是我和苏妍,我真不敢想象林婉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没事,走吧。”我也附和道。
苏妍拗不过我们,但马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她家之后,她干净利落地多扫了十块钱,让师傅再把我们送回去。
“好哦,这就放寒假了。”从出租车里出来,林婉欢快地说。
我个人不是很理解这个寒假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众所周知,寒假时老师们很难盯着你在干什么。
在他们无法通过常规手段满足控制欲的情况下,他们就会布置远超人力所能及的作业,通过这种简单明了的量化手段,来确保你的服从。
我反正是想不出来如何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完成那一堆恐怖如斯的作业。
年级里各个学科组估计老死不相往来,每一门的作业都很“善解人意”,只需要大概半个寒假的时间就要完成。
如果我要对付的科目不是六门而是两门、哪怕是三门的话,我还挺知足的。
我猜,按照惯例,其他男生肯定会分工协作,在步入大学前就熟谙teamwork之要;如果我没有受到林婉和苏妍的双重统治,我肯定也会加入他们的。
这种时候,我还有点怀疑以往的林婉。
当年她对我做作业唯一的要求就是做快点儿,好让她好整以暇地抄。
“这个假期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吗?”我苦笑道,用负担相对轻的左手艰难地掏出了钥匙。
“能尽情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还不值得庆祝吗?”
“那根本不是知识的海洋。”我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像是拿刀攮了自己一下,“那是内卷的泥沼。”
林婉一进门,就先把沉甸甸的手提袋扔到了鞋柜上,然后关上了门。
“累死我了。”她长出一口气,但还是挺开心的样子,同生无可恋的林铮截然相反。
当然……她也是不指望他能理解自己的。
整整十天时间可以不用见到苏妍,她的哥哥完完全全是属于自己的;这还不值得快乐吗?
虽然说,后者可能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关系也最好的朋友(或者说是唯一的朋友),她也确实是真心喜欢这个单纯可爱的小笨蛋;她有时甚至觉得,苏妍简直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她可真讨人怜爱。
不过嘛……反正她又不会插手他们的感情,就偷着乐一乐还不行吗?
“那个……”他们放下东西后,林婉半秒钟也不耽误,立刻回房刷起题来,林铮则开始做饭。
当他叫林婉出来吃饭时,她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还在念念有词地背着单词。
“能不能商量个事?”
“什么事?”她把那个袖珍小本翻了一页。
“就是……假期作业不是有点多吗?”林铮目光躲闪地道,“而且吧,你知道,这个学校的作业,它其实是布置给年级的中间水平的,你知道吧。就是一个事实上不存在的中位数。我觉得我有那时间,不如自己做一点针对性比较强的任务,你知道,就是——”
“所以,你就是想抄别人作业?”
“当然不是,就是有的作业,我做了也那个……意义不大,有那时间不如专门补一补弱项。你想,这假期就十天,做完作业就干不成别的了。而且,那个然后,抄别人的也能节省——不止能节省时间,顺便,它那个还能看看别人的思路,就是这个……他山之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总是有好处的。”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她拿起放在饭桌桌角上的自动铅笔,顺手在小本上画了两下。
“不会。”他瞬间泄了气。
但他真没本事靠自己整完那么多作业(一瞬间,林铮想到,可能正是因为以往每一届都有这种互助组织,老师们觉得他们出的题量并不超标),“但是,老妹,这个真的……就是他这个作业……真不是那么有必要。”
“那你怎么不给老汪上个书?”
“这肯定不能和老师说啊。就算是为了不出卖同学。”林铮苦着脸,继续思索起措辞来:“真的,我和你保证,这么做绝对不会影响成绩。”
“不行。”
“真不会影响的。”他的表情越发悲观,哀求道,“老妹,好妹妹。你哥我用十几年内卷的经验跟你保证。其实年级前十几基本都是这么干的,真不是所有东西都得自己做。你看马思思历史大题从来都是抄我的,晏舒的数列、统计和立体几何就没自己做过。当年一班的韩锜,就元旦带围裙那个,每次都是上课前五分钟开抄物理学案,当年我们物理老师可是老张。你是最近才起来,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我这真不是什么大事。”
“是啊。”林婉好像被刺到了一样,把小本子往桌子上一扣:“我确实不像你们这些老牌尖子生,不知道真学霸的日子该怎么过。看,我现在还在背单词呢!你们这些学霸基本高一高二就背完了吧?你可以不在乎这些,吊儿郎当的,是不是?你只要自己不出问题,怎么都掉不出年级前十五。我可不行。每次就为了和你考得差不多,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铮被吓到了,“我只是……”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学习。”林婉把小本子又抄了起来,挡在脸前面,“你如果觉得这么做对你更有用,那就去吧。要是需要我的哪门作业,直接说就行了。”
“我不了,我自己写。”
“那你假期不就干不成别的事情了吗?”
“那就不干了。”
“我是认真的。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和苏妍都不知道什么是最适合你的学习方式。如果你觉得这样更有效率,就去做吧,我和苏妍说。”
“我可不喜欢让你不开心的狗屁效率。这效率不要也罢。”
“你效率高我自然就开心了。”
“别说这个了。”林铮不想再就这个问题扯皮;显然,这时候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抄别人的半个字了(除非有把握绕过监控联络某位好心人;但他的qq和苏妍是关联号,微信则在林婉的电脑上同步登陆着)。
“那个……”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对面的林婉旁边,蹲了下来。
“我猜你肯定一直很累,为什么不和我说?”他仰起头看到。
林婉把小本子贴得离脸更近了一点。
“真没必要那么拼的。年级第二和年级前十、前二十,又有什么差别?别看考得差很多,最后不都是去清大和析大,是不是?难道你还想卷成个状元不成?在和苏妍同一届的情况下。”
“那高三了总得用用功吧。”
“不管怎么说,学习和高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看看你最近这样子,每天眼睛红红的,嘴唇也都发灰了,一点血色都没有。嗯,食欲也不好。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身体垮掉,你就是考750满分也无福消受了。”
“我自己心里有数。”
“‘每次就为了和你考得差不多,我觉得我要死了!’”林铮鹦鹉学舌道。
“那是气话,故意吓唬你的。”
“把我吓到的可不只是你的话。”他把手放到了她的手上。“看看这手,原先你的手没这么凉。这还是吃饭的时候,这种就叫末梢循环不好。”
“得了吧,你还指望高三过得多滋润吗?”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拼命卷。我自己卷了这么多年,越卷越厌烦,所以尤其不希望你这样;更别提还把你搞得这么憔悴,我真从没见过你脸色这么差。”
“我脸色很难看吗?”她语气顺便变了,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啊。”林铮赶忙跟进。“你不信自己去照照镜子。”
“我相信你。”林婉很是疲惫地说道。“我很久没仔细照过镜子了,每天洗漱的时候都晕晕乎乎的。”
“所以你更应该好好休息啊。”
“你……”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些许怯意:“是不是……是不是看我不好看了?”
“怎么会?”林铮这才跟上她的思路,急忙表起忠心来,音量无意识很大:“我妹妹当然还是宇宙之美,不过原先是超了第二名一万倍,现在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倍了。”
“说假话也这么不上心。”林婉听上去开心了一点。
“千真万确。我从来没觉得世界上有任何人能比你更美;当然事实也就是这样。”
“那好吧。原谅你啦。”林婉把小本子从脸上挪开,狼吞虎咽起来。林铮注意到本子上有几点水渍。“嗯……我想吃鸭子。”
“我这就去买。”
“不用啦,这么晚的,点个烤鸭外卖好不好?要片皮的,多加一份酱和黄瓜丝……饼也加一份,他们的饼皮总是太薄。”
“没问题。”他赶忙奔回房间,掏出手机,操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