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滴，滴，滴，滴，滴。

雨点从望不见尽头的天空中掉落下，轻轻地点到满是泥土和草的地面上，让他们留下了很多脚印。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一般地给我下雨，遮住明朗的天空，压抑的空气大片地由上至下充斥我与周边所有环境，几乎让呼吸都快变得困难了。

我呼出一口气，白雾在脸前散开，立即就消散在了寒冷的空气中。

……

好冷。

“那么，你到底准备怎么做。”

站在前面的他头也不转地，以那头金发对着我朝我说道。

我把手合起抱住嘴想要吹口气暖手，但是最后什么都没做地再次放了下来，看向眼前开始展开的森林。

“……”

“打不赢她的，绫珞。”

“我知道。”

“如果我们在这里失败了，那么我们就会失去继续参与任何事情的资格。”

“我知道。”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拒绝了他的提案，那个把牺牲小枫作为前提的计划。

我是个该死的人，是个把他人的生命放在高于一切地位的伪善者。常常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生气，痛骂……我，做不出选择。

这不是游戏，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一次选择决定未来，没有否决权，没有后悔权。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之前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时，总会有阿尔或者莉亚来帮我解决问题。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当他们中的某一方成为了我的问题后，那后果我承担不起也不得不去承担。

而这次，就是这样的情况。

我不了解莉亚所带来的后果之一，缺少了交流的严重后果之一……虽说，交流了就一定能理解是最为傲慢的想法，可什么都不说，就什么都不会开始。

困难是用来跨越的东西，我一直这么坚信。

“无所谓了…最糟的情况，我承认输给她，大不了死在她手下也行。”

“……”

我，甚至连眼前这个愿意死在她手下的男人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

糟透了。

雨落下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频繁，一刻不停地回响在耳中，我往后退了几步，走进了奥瑞金用来和我一起避雨的帐篷里。

“……奥瑞金。”

“啊？”

冷气从背后一直升起，爬到我的肩膀上。这不是天气的冷造成的，而是超乎我想象的不安和那种曾遇到过的感觉……来自于亚纳尔的共鸣。

“上一次西边洞窟那边的和你通讯……是什么时候？”

“………”

他平静的表情在回想这个问题时变得没那么轻松，眼睛慢慢睁大开来，在脑中展开了通讯魔法。

那一侧是史莱姆的负责领域，本来可以说是入侵最为难的地方，因为山洞中光线暗且路崎岖曲折。

当然，奥瑞金也没有蠢到因为这样就完全不管西侧的程度，所以像这样一时间联络不上时，他也有事先准备好的对策。

我是他的敌人，所以不能暴露给我看就是了。

……他呆在原地数秒钟，放下了刚才为止一直抬起来的手臂。

“西侧全灭……她已经进来了。”

糟透了。

“你……！”

我不知为何对他能真格地生气，走上前踮起脚来想做出拉起他衣襟的动作，但身高和腕力果然还是完全不够。

“……不，史莱姆队和泥浆怪队不是她杀的。”

“你要为自己的失责找借口吗…”

“我没有这个打算……至少，我为他们所有都下了遇到莉亚就会传达给我即时信息的通讯魔法，所以疏忽了。”

……我松开手，内敌？

不……现在的莉亚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没有也不可能会有与她同一战线的朋友。

与其站在这个安全的地方思考，不如冲出去行动。

“等等，你要去哪里。”

“…西侧的缺口”

“她早就通过了那边。”

“那要去哪里找她？”

奥瑞金朝我抛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遗憾眼神，嘴中嘟囔了一句“明明你知道的。”

“……”

“就那么喜欢自欺欺人吗，绫珞…”

“我……”

我只是不想去承认罢了，对于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不断地去做相反的来试图把它给证伪。

因为我知道……我所能推断的大多都是糟糕的事，所以不能去承认。

“这次我不会等你了…要去乱跑随你吧。”

他砸了下嘴，以我追不上的速度奔跑到雨中。

我走出帐篷，很快雨水便无情地击打在头上和脸上，如果要是再下大一点的话，说不定会甚至被雨水都给打得有些痛。

我不能承认的，……

枫……

如果你就这样死的话……如果莉亚就这样落入奥瑞金手中的话……

如果……缇娜真的如我所想在那个位置的话，那么，这一次又是我的单独胜利……

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遭到天谴。

香取枫视角。

我做了一个梦。

金色短发的少女绑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倒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遇见了那双幽邃的眼睛。

手握银剑的男人着急地跑在深夜的王都路上，撞到了月夜下的那头浅紫色长发。

身怀梦想的少年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征战在远离家乡的战场上，碰到了水手制服和短裙搭配的女孩。

……

数量太多了。

每一个人都哀叹着，求饶着，然后，被那双眼睛的主人夺走生命。

遗憾与怨念在死后化作无形的气息一直以来被吸入她的体内，逐渐腐蚀着她的精神和身体，让她承受每一条手刃的生命带来的后果。

作为夺走那么多生命的代价来说，她自认还是太轻了。

……

睁开眼时，记忆中闭上前的那个脸已经不见了。

满是漆黑的视野，只有集中精神后才能看到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存在的家具。

我呆呆地坐起身，左手发出隐隐的疼痛感，被绷带包扎着。于是用右手作为支撑站起来。

……

我只是个普通的人，不会魔法，不能战斗，除了有让我感到感谢的健全四肢与身体功能之外，我几乎一无所有。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来帮助她。并非救了我的主人或绫珞，我…想帮助的是现如今仍没能得到任何理解与救助的她。

外面在下雨，虽然并非瓢泼大雨等级，但也不能被小雨来形容。窗户被击打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房间中不断回响，占据了整个外界的声音。

但是，我还是听到了这座城堡之外的响声，那也就能说明其声音之大。

我走到窗户前，打开了它。

那里，在雨中，有我所梦见的孩子。

不知一人独自度过了多少时间，除了强大一无是处的孩子。

“……空”

不可思议地，我能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孩子的名字。虽然我们没有正式见过面，但正因如此，我才能发现所有人都没能发现的，她的秘密。

看样子主人与绫珞的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枫一定很自私，一心只想完成自己所想做的事，会去无视主人的命令……

……我会比主人给予我的魔法醒得更早，到底是因为主人手下留情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我不知道这一点，关上窗，用左手手腕抹掉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

有些疼。

……没事的，没事的。

吸水的短裙飘扬在雨中，将比起眼前之物来说纤细许多的腿高高抬起往身旁发力。

双臂与另一只脚上的护甲迅速聚集在接触到敌人的部位，将巨大的空心甲胄踢得粉碎。

少女借势抓住甲胄的头盔，冰蓝色的护甲又凝聚与手中，往外喷发出可怕的寒气冻结住周边的雨水与头盔，朝前扔出。

“砰！！”

巨大的声响划破整片天空，甚至连雨滴都消失一瞬间，接着数不清的冰雹落到空中代替了雨点的位置，又被雨点给在下一秒代替。

本来厚重的大门被砸出一个洞来，变成许多冰冻的碎片的头盔散落在大门内侧。

少女以幽蓝色的眼瞳抬起头，透过淡紫色的刘海盯住那个洞。

她现在正被包围着。

那是自然，作为奥瑞金所在之处，不可能没有魔物联军的强者在。而这正是她所想看到的。

用脚踩碎身下被冻结的空心甲胄骑士，莉亚把视线放在了挡在正身前的魔物身上。

“就凭你一人，想击败我们全部？”

那是以黄色的雷电缠绕在身边周围的类甲虫式魔物，体型与少女相差不大。它以雷电抗衡住少女身上发出的寒气。

“我们会在这里击倒你，既为了自己的荣耀，也为了联军。”

“小姑娘，别自大了。”

“真的，小看我们了？”

“……”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冰蓝色的护甲汇集在手中，破空的声音与气流再次震撼起周围的空气。

“啧……我可是接住了…”

雷电反应过来少女的速度，手背的利刃与冰蓝色的手部护甲爆发出各种颜色的光芒，使它脚陷入地面中。

尾巴往侧方甩去，趁莉亚没有调整好身位的时间内切实地击中了侧腹。

“……”

少女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抓住雷电的利刃举起那体型相差不大的身躯甩开。

体重较轻的雷电被扔向空中，张开了身后小而有力的翅膀停在了空中，朝远离莉亚的方向飞开。

手持刀鞘的莉亚下一刻出现在了雷电的眼前，被影子所缠住。

“第一击，我已经收下了！”

“接下来是这里！”

雷电迅速挣脱她的追击，巨大的嘴与牙齿从下而上地喷发出酸液跳起，和被影子所困住的少女距离快速拉进。

“…”

淡紫色的光粒闪耀在莉亚的身体周围，让黑色的影子消失。

她往下坠落的身体在脚下生成了冰块，借助踩碎冰块的势在空中改变位置，将腿上的护甲重重踢向跳上来追击的巨大蛙型魔物，让它在地上狼狈地砸出一个大坑。

轻盈的身体缓慢地降落到了地面，手中的刀出鞘斩断再次袭来的黑影，莉亚与它们拉开了距离。

“难缠……”

敌方是四个精英中的精英，恐怕是魔物联军中最顶尖的存在。

即使是强得超乎想象的莉亚，要同时对付四个难度也不低。

速度极快的雷电，体型占优势拥有巨嘴的贝尔，巫女术士菲斯，吸血鬼埃利奥特。

如果要是一对一的话，莉亚有信心在两分钟内结束，就像刚才的甲胄和之前杀过的魔兽一样。

“我来了，勇者！”

雷光闪耀在雨中，手背的利刃立马拉近刚被拉开的距离，逼近少女的脖颈。

尚达奉的紫光阻挡住黄色的雷光，挑开后二人进入了快速交换攻防的单纯剑技比拼。

武器交锋的声音四处传来，莉亚变化着步伐与身位稳步接下雷电的每一次攻击，从站在原地弹开利刃变成了防御反击。

“……咕”

暗色的光束与光箭划过莉亚的脸边，切下一丝紫发。

“……”

莉亚躲开雷电的冲刺，尚达奉以更快的动作滑进其身体内带出黑色的血液，随后刀在半空中消失。

“拉斐尔”

出现在莉亚手中的长枪卷起飓风，刺入雷电被切开的伤口内，将它吹飞。

“然德基尔…”

莉亚立马松开手中消失的长枪，手向前做出了阻挡的动作，在空中随同降落的雨滴形成巨大的冰墙接住被吹飞的雷电，将其困在原处。

“啧…！怎么可能会让你就这样得手。”

“伽麦尔”

迅速变换持有的神器，少女以完美的侧身躲过袭来的埃利奥特，将比她自己还长的斧柄往身后击散偷袭的黑影。

“……”

散开的黑影重新凝结，再次获得实体的暗色绳索缠住了斧柄，莉亚凭借不可被魔法阻挡的力气强硬托起菲斯的远距离束缚魔法转身，斧头燃烧起熊熊火焰切实地陷入埃利奥特的右手臂中。

“梅塔特隆…”

立马干脆地松开手中变成光粒的巨斧，莉亚的手对准了在空中被冰块包裹住往下落的雷电，比起它身上的雷电更加耀眼的金黄色光芒由在莉亚身边出现的众多镜子一同发射出去，汇聚成巨大的光束精准地击穿了冰块。

“亚夫结！”

本身就快到肉眼难以跟上的少女在她喊出这个名字时似乎成倍地在增加，甚至于梅塔特隆消失的光芒还停留在空中时她已至才刚张开嘴巴汇聚酸液的贝尔的身旁。

“尚达奉…同行。”

拿出最趁手的刀来，莉亚放低身体重心，右手抓住自己的脸前拽出。

在贝尔的另一侧，出现了第二个手持尚达奉的少女。

速度一样快的三刀在贝尔身上开了x字型的两个口子，接着左手握紧刀把改变轨迹往上抬。

“……哈！”

使整片空间都为之发抖的魔力汇聚在刀尖，短暂的停顿过后由右上往左下，协同形成了一个立体的x型，刀光宛如在大气中飞舞的一只紫色蝴蝶。

“然德基尔”

紫色的刀光还未完全消失，寒气便已在贝尔的伤口处开始蔓延至体内，那自豪的酸液被冻结，身体在冰蓝色的护手上被轻易举起，朝右手在雨天中燃烧的埃利奥特身上再次砸去。

“亚纳……拉结尔。”

然而，莉亚并没有停止她的袭击。

魔法阵从身后往前叠加数层，锋利的冰锥，燃烧的烈焰，有形状的飓风，喷涌而出的水柱朝四个方向分出，在接近菲斯时汇聚。

对方的暗色法阵同样展开，以极限距离抵挡住四道攻击。

如雨点般密集的光弹在爆炸的烟雾后飞去，莉亚打开手上的书本，魔法阵再次从之中飘舞出来，紫色的光弹拦截下所有对方的攻击。

“小姑娘，你是要和我菲斯比拼法术吗！”

“……”

紫发的少女没有回答她，书本自动翻页，风吹起那长长的头发与身上的衣物，于身后扩散开巨大的魔法阵。

莉亚之魔法没有名字，只有将实用性贯彻到极致的，高度压缩的魔力精华以及把精力全都放入强度与速度上。拒绝一切花里胡哨的装饰。

对她而言，只是换了种方式来散发出自己体内的魔力而已。

与汇聚在尚达奉刀尖一样的规模，身后的魔法阵开始吸取莉亚体内的大量魔力，密度更甚，开始扭曲起周围的空间。

魔法阵开始叠加，旋转，菲斯意识到了哪怕只是擦到这一击，被擦到的部分也会灰飞烟灭。

没错，所以正常的大脑面对这种花大把时间准备的东西躲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尚达奉。”

但是……莉亚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用魔法来和菲斯对抗。

把目光都聚集在法阵上的女巫，没有时间来得及反应勇者的接近和刀锋。

刀锋不由分说地切断了菲斯的腿，失去平衡的她倒在地上，看见汇聚于法阵中的魔力开始被压缩到极致。

莉亚收刀入鞘，再次压低身位，将精神汇聚在右手上，紫色的光圈以她为中心开始扩散，半圆的球体笼罩住敌方四个倒在地上的魔物。

球体收缩，再次扩散，第三次收缩…扩散，光圈锁定住每个敌人的位置。

“我赢了。”

少女不带任何感情地宣布胜利，菲斯的视线中，紫色的光束从巨大的法阵中如同汇聚在一起的阳光一样毁灭着一切，在下一瞬间就会将自己的身体给摧毁。

莉亚与此同时握紧刀柄，拔出了“剑”的权能。

光圈范围内，无数道刀光笔直又弯曲地在空气中划过，如同切开镜子一般斩碎了半球体内的一切。

紫发的少女单膝跪在地上，将刀鞘笔直往上握紧，拔出的刀慢慢地对准鞘口，一口气收进。

………

被切开的空间在入鞘后开始粉碎，接着又再次还原至原来的样子。

连看都不需要去看，手中空无一物的少女用手抓住头发，把紫色长发往身后撩起，暂时地用手将头发上的雨滴都甩干净。

“……”

很快，雨点再次滴落到她的头发上。

湿透的身体染上冰冷的雨水，在重力的影响下衣服与长发都严重地下垂，液滴不断地从裸露的手臂与大腿上往下滑落，衣服则随着变湿变得透露，几乎直接落在她的皮肤上的雨滴侵蚀起莉亚的体温。

当然，她并不会因雨而着凉。

“……初次见面，莉……气空小姐。”

在这雨中，她却不同。

刚起身的身体原本并不能忍受住雨滴的侵蚀，身上的女仆服也不是为了淋湿而制作的。

黑色的短发发丝中流过少女的体质无法承受的冰冷水滴，从发尖上坠落。

莉亚看着这样的她，朝那个方向走去。

香取枫“……香取，枫。”

老实说，真正注意到这件事情，是在主人写出来她名字的时候。

正因与她未真正意义上的见面，不熟，我才能在听到主人所说的事之后，发现了其他人无法知道的事情。

每一位人，都误认了眼前这名少女的名字。

“是……我是香取枫，香取家唯一在世后代，也是奥瑞金主人的唯一女仆，绫珞的朋友…气空（ria）小姐。”

“……”

她摆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从未向奥瑞金提起过这个名字。”

“嗯…所以，是枫，在作为枫，想这样叫您的名字。”

“……”

三个字母，r，i，a，读音的莉亚并非是她名字的真正含义。

也许，一开始我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只是疑点，且单单是一个名字而已。

但若放在勇者，精灵的她身上，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眼前的少女透过沾满雨水的头发把视线凝聚在我身上，让我感到了背后发凉。

名字于他们来说，是注定之物。

每一个名字，暗含了其灵魂的本质中所决定的命运。

主人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才对，但是，为什么呢，没有人去看我如今眼球中倒映出的这个身影。

我一定很自大，因为，现在正发自内心的在同情着她，即使我完全没有那个资格。

我往前迈出脚步，踏上这双鞋子难以踏上的充满水坑的道路上，与她一起走近。

我不知道，她所持有的是怎样的烦恼与忧愁，我想那肯定也是我不能解决的事情。

那眼神中毫无一丝生气，愤怒，悲伤，积极，我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

鸢尾的少女一言不发，在我面前也发不出一言。

“香取枫……你，不怕死吗？”

“害怕啊…”

胸口深处发出的不知名的疼痛，让我的手不自觉地抓紧它，但几乎没有起到缓解作用。

心脏砰砰地跳动，我知道靠近她意味着什么，就算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在看到大门的那个现状以及目睹了刚才如镜子般破碎的空间后，本能地发抖了。

现在也仍在发抖，声音发颤，腿都在软。

但我并没有什么，同情心胜于恐惧的意思。

也没有善良强于自私的意思，我最珍视自己的生命了。

与父母分别的那一天，被主人购买下来的那一天。

我无论做什么，都试图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为前提……我想，这十分地正常。

不管是被变成奴隶也好，被鞭笞被骂被欺负，哪怕是被调教也好。只要还能活下去，就那样沉溺于痛苦与快乐中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

这才是人类的本质之一，求生欲。

我在里布斯中冷眼漠视被变成性奴的人们，但之后自己也理解了，为何不惜变成那个样子也愿意。

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活下去，才是一切。

“……所以，我想，绫珞一定原谅不了你。”

最让我感知到这一点的，不是自己……

在我放弃了求生的瞬间，拉住我的手的是绫珞，唤醒我的是从她口中喊出的主人的名字。

………

那一刻，就像两片金黄色照耀起黑色一般，我的大脑与内心，全身，都被填满了。

哪怕只是片刻的求生欲，即使事后我很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份感情的暂时性，以及在那之上的需求。

“……”

“你也想感受到与我相同的心情的，气空小姐。”

“可能吧……”

与我接近到仅相距数十厘米的少女，有着无比精致耐看的五官与身材。

不管是纤细到恰到好处的四肢与身躯，还是秀丽的长发，在雨中也显得无比美丽。

我取下头发上的发饰，举起手来别在了她的头上。

然后，就这么顺势张开双臂，环绕住连我都能抱紧的身体。

“能感受到吗…枫的心脏的鼓动。”

“……嗯。”

我微笑起，盯着碧绿色的眼瞳。

稍微抬起一点点头来弥补没有多少的身高差距，我将自己的双唇与她的双唇重叠。

冰凉的雨水的味道，不管是我还是她都能感受到。

一点也不温暖……但却比任何炉火都能让身体感到暖意。

柔软却干邹的触觉从我的嘴唇上传来，雨滴从我们两个人的嘴边划过。

“……”

我分开了互相之间的距离，脸变得有些红红的，闭上了眼睛。

“…………”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然后，比雨水稍微温热一点的液体从她的脸上掉落在我的左手上，让已经有些发红的绷带内侧染上了更多的液体。

枫（求生）的嘴唇，绫珞（拯救）曾触碰过的嘴唇……即使冰凉了，也是对于眼前的气空来说最为温暖之物。

蕴含如此的情绪，通过她身上比起灵核来说更为柔软的通道直接地进入心中。

“…”

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视线中从她的眼睛变成了头顶，少女跪坐在了我的眼前。

我忍不住以右手握紧她的手腕，伸出左手触碰她满是雨滴的头发上。

“已经差不多可以休息了，气空小姐……您比任何人都需要它。”

“……”

冷气从我的指尖传来，发白的指甲与手掌开始失去了知觉。

寒气慢慢地蔓延开，爬上手腕，冰块撕裂开缠在左手上的绷带，鲜红的血液将无色之冰变为了拥有颜色的结晶，如同秋日之枫的形状一般。

与之一起，她触碰的我的肩膀上也开始蔓延冷气。

寒冷，温暖。

我只能感受到全身冻结住一切的寒冷，以及自己心脏这唯一一处用来传达给眼前少女的温暖。

“我还不能休息……”

我想告诉她。

放弃吧，无论是什么事情，你肯定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想这样告诉她，主人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这样啊…”

对于我来说，他们生活的世界实在是太过于遥远，就算用尽一切也看不见背影。

曾经与主人相伴的日子，与绫珞开心的日子，是如今的我的一切，也是他们众多履历的其中一块。

……

“但是…枫，需要休息的不仅有我，还有你。”

冰块冻住离身体最遥远的部位，手指与脚都失去了知觉。我甚至感受不到多少疼痛，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体力正在迅速离自己远去。

我想，这一定没问题的。

因为香取枫，已经达成了最高的使命，完成了原本不可能会属于我这样的一个小女孩的…不平凡的使命。

我…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希望自己是特殊的，但又希望自己不是特殊的。

就像现在这样，我既重要得不可或缺，也一点都不重要。

“那……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眼睛睁不开来了。

闭上眼睛后，我能感受到冰块在体内蔓延的触觉。明明无情，竟温柔地用冰冷的善意夺走我的生命。

那不仅是我的，还有另一位素不相识之人所残留的最后一片记忆…

这些都在离我远去，都通过了刚才我所打开的通道缓慢地流入眼前的少女的心中。

我就像与她交换了冰块与温暖一般，意识也开始远去。

“枫有…帮上您的忙吧？”

“嗯…谢谢你，小枫。”

太好了。

与绫珞和主人不同，气空小姐尊重了我自己的选择。

“那就……最后，希望您能带上枫的心意，去好好地保护小绫。”

“我会的。”

……………

意外的没有我以前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她比我想的，比看起来得要温柔多了。

…………

……

……

“嘶……呼……”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闭上眼再重新睁开，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寒冷。

平常几乎无限制能够涌出来的力气变得怎么样都挤不出来，就像被抽走了一样…

从那孩子的身上，我获得了无比珍贵的东西。

对我而言，绫珞才是一切。我只能选择强迫自己忽略掉除绫珞之外的一切生命，才能保证她的得救道路在进行中。

而枫，让我重新认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那是最纯洁的求生欲，以及放弃这本性的强大无比的信念感，想要做到去温暖他人的决意。

它很完美，是值得任何人尊敬之情绪。

但，我没有输给它。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是不容许停下脚步，一旦停下我就再也站不起来的，不会输给她决意的决意。

“是我赢了…莉亚。”

奥瑞金在对我说话。

左手抱住枫的尸体，右手上的剑刺穿了我刚才完全没有防备的胸膛，直接以纳骸玛触碰到灵核部位。

所以我才会使不上一丝力气，只能像这样把自己的手放在纳骸玛的剑身上。

他是来晚了，还是故意等待能够确实击败我的瞬间的，这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不管是哪一方，只有他没能救下枫的事实是不会变的。

“吾名……夜刀神气空（ria）。”

用与呼吸相同的力气，我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是最强的勇者……是最强的精灵，是绫珞的最好的朋友…”

“……”

我握紧手中拿着的剑，把身体往后移动，红色的血液随着伤口流出。

“奥瑞金……你觉得，为什么她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

我把身体委任给沉重的大地，不习惯的痛觉已经让身体动不了一丝位置，只能勉强地振动喉咙。

“枫是特殊的…她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作为失败品的我…”

“不”

我看着只会这样贬低自己的他，露出了生气的神色。

“呐喊，仅对于有资格喊出来的人才有效。”

然后，痛觉消失了。

我……

决定了自己的选择。

“呐喊，仅对于有资格喊出来的人才有效。”

她这样对我说道，碧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明明脸上全是雨水，衣服上除了被刺穿的红色缺口外满是泥泞和湿透的痕迹。

“而那个喊出来的人，就会是我将尽全力为之付出的人……那些已经喊不出来的人，将是我会拯救之人，而你，奥瑞金。”

那不是什么比喻或是错觉。

是她的话，肯定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到。这种下意识的思想让我感知到了现状。

……

空气被凝结了。

不是被冰冻，也不是被抽走变成范围性的真空状态这种能有理由说得通的魔法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空气待在原地不动，停止了我的呼吸。

“你是能够呐喊，却选择了把声音隐藏的人。是我的敌人…”

……

我没能理解她对我说的话。

枫是特殊的，这显而易见。绫珞是特殊的，这不需要我特地强调。莉亚是特殊的，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如我这般失败的物品，无法与她们相提并论。这不是自卑，而是客观事实……

“是吗…你还是不明白。”

我能感受到她的怒意。

但是，理解女人的生气理由恐怕我永远都做不到。不管怎么说，我只能在这里握紧纳骸玛，与自己心仪的人通过这种方式来交流了。

“……呜…”

空气开始移动。

但是那不是进入我的肺中，而是被压缩成了可怕的重量，让我不仅不能呼吸，还无法移动自己的手脚。

“这才是我原本的……属于精灵夜刀神气空的力量。”

不是什么剑技，不是什么无与伦比的身体素质，也不是令人望而不及的神器。

……

那是连与她共同度过这么多日子的我也从未见识过的。名为夜刀神气空（ria）之精灵的……灵力掌管空气（air）。

真是讽刺。

从被赐予姓名开始，她便注定将会与自身的本质背道而行，将会作为逆转的精灵做着自己最为不想做的事情，直至永远。

淡紫色长发的少女站起身来，身上完全不见任何伤痕。

平日所一直穿的水手制服消失不见，但在那之下也并非刚出生的裸露皮肤，而是宛如真正的天使一般，梦幻而暴力般美丽的白色长裙礼服。

没有过多的装饰却简谱的美丽，没有华丽的效果，安静地出现在了她身上，宛如空气一般轻盈而正常。

“枫不是特殊的，奥瑞金。你给她冠上了特殊的标签，然后将她所做所努力的一切都给予特殊这一理由……你这家伙，是在践踏枫的一切啊！”

“……如果她不是特殊的，为何能做到让你说出这样的话。”

她握紧右手，呼在了我的脸上。

虽然完全可以做到动用能力，但是她选择了直接皮肤对皮肤的接触，把我的大脑都给差点打晕过去。

她似乎留情了，但没有完全留情。

在不会让我一下子昏过去的程度最为用力。

“因为每个人都能……包括你，奥瑞金。”

“我……”

“但是我不能允许自己就这样…放弃。”

她这一次握紧了左手，轻轻地碰到了我的胸口上。她的拳头不仅没有给我造成痛觉，还让这一下的动作显得十分怜爱。

空气的异常状态被解除，身上的伤也被治好，只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是，我的眼前多了一个在小声啜泣的少女。

“我还有绫珞……要去拯救…所以得杀死枫，得杀死更多的敌人，更多的人…所以得靠我自己的手毁灭这个世界……我不知道除了这样之外还能做什么啊……奥瑞金…”

………

小枫大概是告诉了她一件很重要，却被莉亚自己给有意识地去忽略了的事情。

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所有被莉亚杀死的生命，绝大多数都不想死。

莉亚无视了所有人的愿望，只为了达成绫珞的……不，能够拯救绫珞，已经算是莉亚自己的愿望了。

将这件事情视而不见，便能心无旁骛地去达成。

所以当枫直面她，并且强迫她直面这件事时。

莉亚一定动摇了。

我轻轻地放下枫的尸体，向前踏出一步，把手中的剑砍向眼前啜泣的少女。

“……”

“……！”

“铛。”

被莉亚握住的尚达奉出现在我剑的轨迹上，阻挡了它的道路。她的手与刀纹丝不动，无论我如何朝哪个方向用力都撼动不了分毫。

“你真是个笨蛋…莉亚。”

我在彻底拿出全力的她面前只会显得弱小无比。之前从枫那里拿来的能力提升如今也变得毫无作用。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一句是考虑了你自己吗…？为了绫珞，你究竟付出了多少了，枫告诉你的事情，是为了能让你爱护自己而不是依旧眼中只看到绫珞不是吗……”

我的愤怒绝对不会比她程度轻，不断地砍击，一次又一次落空和被防御住。

没有什么有技巧和假动作心理战的剑术比拼，而是单纯的出气动作。

“…你有，为自己考虑过吗，莉亚。”

“……”

冰冷的刀剑中，唯一的温度只有传达到我手中的那份情绪的暖意。这一点想必她也一样。

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推卸责任，把枫的决心给践踏而已。

这是不应该被我们所有人原谅的事情。

我向前全力砍出纳海玛的剑芒，黑与紫交汇在一起，让我的手振动地拿不稳剑柄。

漆黑的直剑随着声响被弹到天空中，然后插入我身后数米的地面内。

我的右手几乎都已经握不住拳了，双手空空地，我选择了伸开双臂。

“已经够了…莉亚，现在的你…已经有足够的条件来进行选择了。你是选择这个世界安定的可能性…还是选择绫珞也许能够得救的可能性…”

我低下头，与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对视。

若这样还不能赢她，那么我也只能接受这种结局去死了。

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是向我，和这个世界认输，还是继续偏执扭曲地站在绫珞的远处守护她。

“………！”

她十分地动摇。

“我与绫珞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诅咒，你没必要…再多牺牲自己了，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不…绫珞她……”

“你还停留在那天吗？那片废墟里？…身为勇者的你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与绫珞的事，本就不该由你来插手。”

“我…”

在我的记忆中，她很少流露出这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让人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确实就单纯地只是一个心理年龄没有任何成长的少女而已。

怎么在这场战争下拯救绫珞？只需要靠自己把敌人杀光就行了。

……那样的话，绫珞不仅能远离危险，本身作为实验品的实验也就前提不成立而不复存在，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绫珞也能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

……

这么多的如果，堆积成了理想主义者的愿望，单方面的希望。

那是不切实际的理想，是“如果能是这样就好了”的不稳定状态。

…………

“我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逃开了我的眼睛，看着在地上被雨打击着的冰冷的尸体。

只有她一人能有动的权利，现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能有做出选择的资格。

……然后我看着，我永远都可望不可即的那只手臂松开。

紫色的光点从尚达奉的刀身上发出来，消失在半空中。

……

我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把它举了起来。用自己不能好好活动的右手递过去一直放在我身上的紫色鸢尾花，合上她的手掌。

“奥瑞金…在我放弃之后，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

我感受到雨中的风袭来，改变了雨点的轨迹从另一个方向斜着落到我们的身上。

“我们绫珞的问题，该由我们绫珞来解决……”

鸢尾乃纯洁与高贵之花。

鸢尾之少女无比强大，视如今的友情与逝去的爱情为至高之物，那是谁人也不可阻挡的她的本质。

气，乃本质。

依附于空的外界物质得以存于世。

那最为亲近每一个人，却又对于每个人来说都陌生的气空，并非是这个世界受欢迎之人。

在这一点上我们都相同。

能排斥那份孤独的不是我，而是另一朵鸢尾花。

另一个存于世的高洁之信念，憧憬与嫉妒绫珞的那些品质的我只能选择掩盖这份自己的丑陋，装作自己能够解决一切的样子。

……

我当然不能解决，所以，她的这个选择是错误的。她选择我是错误的。

没错，丧失战意的鸢尾是错误的。是我所追求的错误，我所期待的错误。我不像绫珞一样，有能够止住眼前女孩哭泣的能力。

所以，无论是莉亚的这幅表情，还是那天枫的那幅与这相同的表情，我都只能默默地看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又是一阵改变雨向的风吹过来，我看着莉亚身后的那棵树上，最后一片红色的枫叶被雨滴击落。

这份错误不能被原谅，但是我…即代表了错误。

抱歉，枫。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