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弹剑策马 步摇金镶

耿照在晃摇的马车中苏醒。

才一动,浑身就酸如千针攒刺,关节处尤其难当,滚烫到像要融化也似,饶以他过人之坚忍,也忍不住轻哼出声。

血行之法的爆发力绝强,比长力也未必逊于内功,却有个远不及内力系统的短板,就是使用后的副作用极之磨人。

这异样的酸痛是连耿照都几乎挨不住的,换作旁人,大概宁死也不肯再使第二回。

他只记得挑飞了天痴的五莲冠,意识便忽然中绝,但其实并不是很意外。

血行系统要说有第二个麻烦处,即是难以收放自如。

心跳未超过一定程度,存想的效果同瞎猜也差不了多少,然而,如同煮水至沸腾,此一过程是不可逆、无法调节,甚至是不能中断的;柴火熄了,就得重来一次吹苗生火的流程,没有能在炉火纯青和冷柴死灰间任意切换的法子。

热身也是。

这意味着:即使超用了血行之力,身体也不会停下来。无关乎意志,是原理使然。

他双手绷带从手背缠至肘部,齐整服贴,精巧得宛若工艺品,当出自欣尘姑娘的巧手,比起听不过耳便推人进火炉的某人,简直不似一母所生。

绷带下的敷药清凉,应是消肿化瘀的方子,已凝成薄脆硬壳,不复原本的膏泥状,耿照怀疑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全醒之后,他才意识到此间并非石世修的马车,内装迥异,虽也宽敞,却无收纳轮椅的结构。

摸到贴着大腿放置的长布包,布底鞘形十分熟悉,却是石世修慷慨出借的驺吾刀。

“你醒啦?”出声的是阙牧风。他坐于一臂外的横座,背倚车厢,长剑搭肩,双手抱胸似是假寐,耿照没料到他是醒着的。

“这是……我们在哪儿?山……山主呢?”开口才惊觉舌唇焦苦,歙动间有如裂创,衬与周身酸乏,活像病了一场。

自内功有成,耿照已许久不曾有这种虚弱的感觉。

“咱们进城啦。”阙牧风满不在乎地一耸肩。“老东西自回舟山去,你见过离得开龟壳的乌龟么?”简单交待他昏倒后的情况。

天痴失了宝冠,还遭驺吾刀破相,乃平生仅见的奇耻大辱,理智登时断线,掌迸金芒,便要掼出;千钧一发之际,诸葛残锋抓住少年后领奋力一拖,这已是他速度的极限,也仅挪开尺许,既未脱出天痴伸臂能及处,更不及出手格挡。

但他似乎也没有挡架的意思。

阙牧风的惊叱都到嗓子眼了,“你他妈倒是拦住他啊”未及出口,天痴突然身形一顿,仿佛在目睹老友的瞬间,想起违誓动杀这种破事,将受他何等的鄙夷,回神撤掌,面上阴晴不定。

诸葛残锋接住少年,点足飘退,转头交给石欣尘,大剌剌将背心朝向天痴。

石世修低哼:“你倒信他。”诸葛残锋淡道:“此间无旁人。”石世修差点笑出,不想太过刺激刚跌落神坛的渔阳武林第一人,以免他疯狗病发作,把众人全杀了,强自忍耐,掩嘴道:“也是。若百姓未散,指不定吊头陂将成血海。”

阙牧风愣了一愣,蓦地省觉:“他知我是酒叶山庄的阙二郎。”若今日之事传将出去,天痴便知要找谁算账,最不济阙府、舟山、靡草庄各走一趟,杀光铲平也就是了,料这厮也不当回事,不禁从头顶凉到脚心,暗把泄漏他家门的石世修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天痴握拳垂首,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眉心汩出的乌红饱腻沿鼻侧、嘴角淌到颔下,才突然回过神,抓着织锦袈裟的叠襟“泼喇!”一甩,竟将整袭外衫扯下,露出底下的铅白小褂;袈裟离手的瞬间,凭空碎成了千百片,随风化作片片蝶舞,煞是好看。

僧人信手抹去血珠,内力到处,眉间刀创竖凝,连原本的殷红翻卷似都消淡许多,是肉眼可见的变化,只能说神技惊人,超乎想像。

石世修知他修为非同小可,但收合创口、眨眼愈创已超过舟山主人对内功的理解,适才那似笑非笑的调侃戏谑全凝在脸上,本能朝膝上一握,才想起驺吾已然借出。

天痴要的正是这个效果,死对头的惊怖于他堪比醇酒,抬头时又回复一贯的嚣狂自负,笑意狞戾,摇指耿照。

“让梅家小子把那套半生不熟的刀法练好,莫要糟蹋绝学。下回再见,老子要破得他痛哭流涕,无话可说!哈哈哈哈!”扬长而去,心情居然看似不坏。

只要不开尊口,僧人白衣珠履、昂首长笑的背影,瞧着还是十分出尘的,尽显北域第一人的矫矫不群,风采照人。

耿照在心里默默向梅少昆致歉,只盼上人不要一时兴起,杀上双燕连城吵着要破刀法,毕竟无论东燕峰或西燕峰,都是端不出《非为邪刀》来的,但上人一贯不听人话,那可就糟糕至极。

《卫江山剑》乃石世修成名武技,天痴谅必不陌生,能看出耿照使的是刀法而非剑法,是全然迥异的另一套新系统,且尚不精熟,只能说眼光确实毒辣,不负盛名。

耿照昏厥后通体滚烫,汗水蒸腾化烟,横抱着如捧火炭,石欣尘坚持要将他带回舟山,仔细检查。

阙牧风正自为难,不想是石世修缓颊,众人观察少年约莫盏茶的工夫,直到体温恢复正常,才将阙、耿送至钟阜城门外,调头返回舟山。

“那……”耿照不禁有些懵。“这是谁的马车?”

车厢前的吊帘一掀,自辕座探入一张如花娇颜,笑容灿烂,霎那间宛若春风吹拂,小小的马车内似乎明亮起来,满室生馨。

没想到她笑起来忒好看,耿照心想。

这般明媚,多笑笑不好么?

“呀,你醒啦?”女郎笑道:“咱们先绕点路去接三郎,一会儿便回家。你嘴唇裂得厉害,是不是口渴得紧?”

确实是。

耿照讷讷点头,倒也没真说出口。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在这般狭小的空间里再见到阙芙蓉,哪怕她笑靥如花,似无芥蒂,也很难不尴尬。

从天痴扛着城尹衙门的大钟闯出城关,此事便注定难以善了。

消息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全城,过午之后,怕方圆百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钟阜城尹彭歆彭大人做为父母官声名不恶,但毕竟是流官,不比本地人,若与外来的前朝贵族发生冲突,渔阳氏族是乐得隔岸观火,两不相帮。

以天痴名气之大,钟阜武林势力便不敢亲临现场,恐被这厮认出,无端遭受池鱼之殃,肯定也要派出眼线,至少尽量接近些个,全程追踪事态发展。

从城外官道往吊头陂的方向,未时一过便多了许多平时不会来此的家丁小厮之流,不住向入城之人打听见闻,热闹处怕还胜过了吊头陂。

及至东镇铁骑撤退,吊头陂集子散去,有位少年英雄从战马背上、救下骑队统领的传闻不胫而走,有人绘声绘色说,这位身手了得的少年姓赵,便是寄居金风巷阙府的赵阿根——这个化名在钟阜武林早已传开,如“麟童”般,指的是大伙儿都知道、只是不便迳呼的某人。

根据阙芙蓉的说法,她从午后便在城门外等候,若非惧怕天痴上人威名,恐遭父亲责备,早驱车赶往吊头陂看热闹;听人形容舟山一行的模样,猜到其中必有二哥,待到城门将闭仍不肯走,果然等到了马车。

她与石欣尘见过一两次,对这位貌美艺高的女菩萨颇有亲近之意,表现得极为乖巧。

阙牧风正愁雇不到车,已有觉悟要扛耿照回府,见么妹乘着母亲日常所用车驾——阙二小姐一贯是驰马多于乘车的,没有自己的车——虽觉有异,也只能说来得忒好,遂与姑姑作别,掖着少年换乘,赶在闭门前进了城。

阙芙蓉见耿照苏醒,不顾弯腰探头姿势艰辛,叽哩呱啦地缠着他说话,频问救人过程,又想知道天痴的武功有多高,星眸灿亮,仿佛得了什么新玩意的小女孩,兴奋得说个不停。

那股子天真直爽比精致脸蛋更动人,英气、娇气、孩子气等合于一炉同冶,偏又融合得毫无扞格,直是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初见她时,只觉此姝刁蛮无礼,对她只有满心厌弃,此际才觉也有可爱的一面。

但阙芙蓉连珠炮似的语速令人难以招架,少年频以眼色向阙牧风求助,青年却抱剑沉思,似是陷入长考,无动于衷。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恍然:“是了,《非为邪刀》与《卫江山剑》的异同,肯定深深困扰着他。以他的资质,此际每多想一刻,便有多一分的体悟,沉湎其中是再自然不过。”阙牧风是能自行悟出《卫江山剑》的剑法真义,不受图刻等表面之物蒙蔽的人,纯论剑心,也算天纵奇才了,会被《非为邪刀》的招式吸引,乃至从中得益,可谓理所当然。

连耿照自己都想趁印象正深刻的时候,细细复盘,进一步提升威力,可惜被阙芙蓉缠住。

直到马车减速,车外人声杂沓,似是进入闹市,才见阙牧风将窗帘拨开一小条缝,蹙眉:“你来‘弹剑居’接三郎?”

“二哥许久没来,眼下这个‘弹剑居’,已非过去那个‘弹剑居’啦。”阙芙蓉咯咯娇笑,眨眼吐舌的促狭模样更添丽色。

“现在的弹剑居专卖好酒,二哥没见他嘴唇都裂了么?咱们进去接三郎,顺便喝杯酒润润嘴唇,岂非甚好?”

阙牧风故意板起脸。

“你打什么鬼主意?再敢胡来,不怕爹拧了你的脑袋!”

“只骗不过我的好二哥。”阙芙蓉钻进车厢,搂他胳膊一迳撒娇。

“现在钟阜武林最出名的,就属他梅少昆啦,我那些个江湖朋友,都想见一见他。我说他就不是个三头六臂的,偏没人信,三郎在里头摆了桌酒,过午就开始喝了。你让我带他进去绕一圈,长长脸,若三郎还未喝吐,咱们再带他回家,好不好嘛。”

“……好。”

阙牧风答得干脆,女郎以为听错了,差点没伸手掏耳朵,喜出望外,乖觉道:“那……我让车伕绕到后门,免得太过招摇?”要阙二小姐不招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阙夫人有幸听见,怕是要当场落下泪来。

“不,继续往前走。”阙牧风的视线穿透帘隙,须臾未离,随口道:“咱们在门口下车,越招摇越好。”眼见岔口将近,阙芙蓉赶紧钻回辕座,指挥车伕径行穿过人潮,以免二哥改变主意。

“怎么了?”耿照了解阙牧风的轻佻不过是表面,阙二爷对他的无条件信任便是最好的证明。容忍阙芙蓉中途改道,乃至招摇过市,必有原因。

“我看见诸葛残锋。”青年目不斜视,低声喃喃,显然在两人说话的当下,危机丝毫没有解除的迹象。

“跟着我们?”听着更像天痴会做的事,但耿照并不意外。

自始至终,诸葛残锋才是盯着他不放的那个。

身份、武功、动机……少年不知他怀疑的是哪一项,但被精明剽悍的猎犬死咬着不放的感觉十分糟糕,令人本能生出绝望。

“希望不是。”阙牧风风一般放落吊帘,微向后仰,但面上乍现倏隐的一丝懊恼,耿照猜测是诸葛残锋发现了他。马车也在这时停下。

即使遭人尾随,赶回金风巷应该是最好的应对之策,除非阙牧风极有把握,较之阙府,弹剑居毋宁是诸葛残锋更不愿接近的地方,得以动些手脚,摆脱追踪。

“这里是——”少年终是没忍住好奇心。

阙牧风暧昧一笑,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

“还用得着问?当然是青楼啊。”

……………………

梅宁看起来脾气不错,耿照想。人小鬼大不说,还明事理。

但愿将来她听到未婚夫逛青楼的这则传闻,能让梅少昆好好解释——少年在心中合什祝祷,不无悲悯。

渔阳地方武风兴盛,又多门阀,武林人地位甚高,大城小镇的秦楼楚馆背后不乏江湖资本,乃是常态。

在阙牧风笑傲风月的那会儿,“弹剑居”虽有个江湖气的名字,却是钟阜城少数没有武门势力挹注的青楼异数,据说是位花魁脱籍后所开,也就好了几年,其后每况愈下,盖楼的大家不知所之,留下几名老人苟延残喘。

当时弹剑居既无好酒,也无美人,胜在无甚规矩,随兴快意,是阙牧风这种自命不凡的武林新秀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阙二爷齐家如治军,不是能养纨裤子的那种爹,更别提还有位雌威烈列的阙夫人二郎他妈,阙牧风兜里的银钱未必够他流连顶级的妓院。

以他早早便心有所属,来这种地方就是要跟三五知己饮酒论剑、月旦武林,粉头什么的一点儿也不重要。

双胞胎头一回上妓院,就是二哥带来的弹剑居,阙芙蓉从此迷上了在席间拔剑饮酒、掷骰赌钱,伴着丝竹弦音,与一干意气相投的好兄弟胡闹的气氛。

只是眼前簇新的粉墙、华美的琼楼,以及透出茜红纱窗的迷离灯晕,仍教久居外地的阙牧风不敢置信,遑论较过去那寒酸小楼大了两三倍不止的园景,怕是圈起与原址相连的整片街航,才有如此规模。

——连牌匾都是新的,就是幢不相干的俗物罢了,哪里还是弹剑居?

“……换了新东家,年头才刚落成。”阙芙蓉提高声音,试图在莺啁燕啭、人声鼎沸间说得清楚些。

“全是央土风格,平望最豪华的风月楼也不过就是这样。猜猜看是谁的物业?”

阙牧风毫无兴趣,甚至感慨更多,只是面上未泄漏半分,眯眼笑得暧昧不明,余光却始终瞥向一处,同时搀护着耿照的臂膀,留心不让任何人碰着他。

“……慕容柔的?兔儿爷的身份终于暴露了么?”

阙芙蓉噗哧一声,娇娇横他一眼:“去你妈的!”以粗口而言,可说是无比动听,眼角眉梢如春侵染,能给她骂上一整天也不腻。

阙牧风故作讶然:“妈也有份?跟兔儿爷?”阙芙蓉捧腹并腿,笑得差点原地蹲下,一拳抡上二哥肩臂,可惜抖得有些软了,无甚杀伤力。

老鸨亲切地迎将上来,看得出不是生张熟魏地瞎攀一气,口气亲昵到都能嗅出阙二小姐的银两那味儿,可见花了不少。

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瞟得高大俊朗的阙牧风一眼,怕是裙底都酥了,开口前倒抽口凉气,竟有几分少女娇羞,却被阙芙蓉无情打断:

“别忙,那是我哥。这位才是。”朝耿照努了努挺翘的下巴。

她乍看有张精巧绝伦的瓜子脸,其实腮帮下颔的转折有点方,尽管线条的变化十分细致精微,等闲未必能看出,却是这张脸蛋娇美中透出英气的根源。

阙芙蓉当然不肯承认长得像父亲,尽管阙二爷年轻时是渔阳驰名的美男子。

老鸨不愧是人精,春情倏敛,规规矩矩冲阙牧风一颔首,像突然捡到了贞节牌坊,热切的神情转向不甚起眼的黝黑少年。

“哎呀,孤身打退了百人铁骑的,就是这位小英雄么?”忽然一愣,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实在无法与容貌出众的“麟童”想在一块儿,暧昧有一霎瞧着更像尴尬,只是眨眼间又转回来,无比丝滑,不着痕迹。

双胞胎在弹剑居饮宴从不用包厢,向来都在散座最多的大厅里,甚至不清场,因为阙芙蓉喝高了闹起来,只能说是鬼神辟易,其实也用不着赶人,要命的早跑了个清光。

三人在曲廊间绕转,沿途所有侍女、清倌、红倌等,无不投来好奇的眼光,且无一再将阙牧风误认为“那人”的,显然有某种从老鸨的言语神态辨出谁才是最重要的客人的能力,阙牧风简直佩服得不行。

富丽堂皇的主厅约莫能容纳两百余人,眼下却只有不到十名客人,阙侠风虽被围在中间,明显非是焦点,身边人常越过他交谈、推搡,饮酒嬉闹,有没有这人似乎无所谓。

“匡”的一声酒樽砸桌,厅中忽然一静,阙芙蓉举杯环视众人,扬声道:“怎都不喝?”一人笑道:“不正喝着么?”旁人悄悄推了推他,那人省悟过来,执杯干笑:“来!侠风,老哥哥敬你一杯,大伙儿都来啊!”众人眼神飘忽,直到见女郎嘴角微扬,才各自松了口气,齐齐举杯,亲热地劝阙侠风饮尽。

阙芙蓉向众人介绍二哥与“赵阿根”,诚如天痴言,眼下钟阜内外,无人不知这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

这人先是逃过七玄围杀,又引得天霄城与反天霄城的双方直接决裂,能熔其师梅玉璁所不能熔的星陨异铁,可说是祸水一般的男子,这都还没提那充满传奇色彩的脐玉、批命等,屌得不行。

与其说仰慕到欲睹尊容,倒不如说是珍禽异兽错过不再,“容貌过人”这点虽嫌过誉,考虑到东燕峰乡下地方,说不定这样就算英俊的了,重点是稀有。

都说凑热闹不抠细节,参与感才是关键,阔少们也十分上道,友好地轮流上前劝酒;不多时约莫觉得这麟童比阙老三还无聊,又唤上舞姬乐工,热热闹闹喝上了。

大厅原是开放空间,但凡阙芙蓉未霸占场子,该是不断有姬人恩客相挽进出,时时都有新客落座。

无奈阙芙蓉声名卓着,八成的寻芳客都认得这位美艳更胜花魁的阙府二千金,便未挨过她揍,也看过她揍人,没敢自讨苦吃瞎凑热闹,实际上也形同包场。

阔少们喝开后,老鸨和楼里的伎伶等判断阙二小姐今晚没什么威胁,不再刻意引导客人绕开,有两人一前一后,分别坐于大厅角落,其一是诸葛残锋,另一人却是披头散发,白袍黑靴十分朴素,软绵绵的懒惫步伐似是将醉而未醉,与如脱鞘长剑般逼人的诸葛恰成对比。

可惜阙牧风笑不出来。

以诸葛残锋自律极严,鳏居多年未曾续弦,能让石世修那老东西羞愧而死,阙牧风赌他不愿踏进青楼半步——事实上,他最后瞥见的锦袍衣影,是诸葛残锋步入对门酒肆,该是在二楼临街的雅座监视弹剑居大门,居高临下,以免错漏。

许是他们在弹剑居待太久,也可能诸葛终于意识到他打算从后门开溜,不惜踏入藏污纳垢之地,来个瓮中捉鳖。

他想过唤人悄悄通知父亲,点齐府中武士前来,靠着人数优势抱团撤退,以保不失,但在看过诸葛残锋与天痴交手的短暂片刻后,阙牧风深知这种等级的高手或不能杀尽数十甲士,甚且未必能在群战中全身而退,但要杀掉其中一二人则几乎没什么困难,不能让父亲冒此奇险。

“那人是谁?”他唤来老鸨,下巴往白袍黑靴的鸟窝头男子处一比,虽是刻意压低嗓音,但他肯定诸葛能听见。

“是一位用金叶子会帐的爷。”老鸨笑吟吟道:“其他的,我也不便多问。住在楼子里大半个月了,净是喝酒,又喝不多,一小壶能喝一天,总是细细品尝,每回瞧着瞧着,连我都忍不住想喝。”掩嘴轻笑起来,似觉有趣。

“不找女人?”虽是声东击西,阙牧风也不禁感兴趣起来。

“该找还找,只不睡。”老鸨的口气听得出一丝惋惜,可见是有点意思的。

阙牧风虽未见男子全貌,但能长住在高级妓院里,不太可能是不体面的人。

男子的衣发只是朴素到不起眼,至多是蓬乱,却远不到蓬头垢面的那种脏污,细看还是能看出精洁考究处,只是十分低调而已。

高级妓院里只两种物事须付钱:女人,酒。

吃住是毋须花钱的,只消该花钱的地方花得够多,便是顶尖的销金客。

男子点了粉头却不让她们侍寝,显然只为住在这里,虽非寻常,倒也算不得如何突出,老鸨说不定见多了。

阙牧风听过最奇怪的性癖,可远不是这样。

他唤老鸨过来,是为了制造机会,让芙蓉悄悄嘱咐她在后门备妥三辆马车。

付钱的才是爷,同样的话由他或么妹交办,对老鸨来说肯定分量不同。

算算时间应备置得差不多了,阙牧风搂了名艳妓起身,一手隔着裙裳掐住女郎的屁股蛋儿,掐得女子“呀”的一声惊呼,整个人都偎在青年怀里,阔少们怪叫起哄,诸葛残锋却微微转头,金眉压眼更甚,似哼了一声,连看都看不得这般淫猥无行。

“诸……诸君!”阙牧风大着舌头醉态可局,振臂笑道:“都让梅……让赵小子做英雄,委实憋屈,他妈……他连酒都不喝,出什么锋头!咱们可不能就这么输了,是吧?”阔少们大声叫好。

“挺枪纵马,才是真英雄!咱们来个马车竞快,四辆车,往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处,摘下轮值门将盔上的红缨,给美人簪上!哪个最快,哪个便是赢家!”众人击桌怪叫起来。

阙牧风乜着醉眼,得意洋洋道:“我……我的车在前头,我去北门,你……你们去东……东西南门。”一人抗议道:“二哥你这不地道哇,咱们眼下就在城北,去北门岂不——”被人拉住,附耳几句,这才眉开眼笑,改口道:“就听二哥的!二哥怎么说,兄弟哪有别的话?”

弹剑居前门大街直通鬼市,人潮熙攘,马车驶于其间,未比徒步快上多少,何况还得来回,似近实远。

后门拐出巷弄之后,一条大路走到底,至城中心再分东西南三岔,纵马狂奔虽不合城禁规矩,这帮阔少过往也没少干过。

诸葛残锋孤身一人,再快也只能选追一辆,还是要盯着阙牧风卡在人流里的慢车,确实是难题。

阙牧风正欲宣布竞赛开始,与老鸨相偕而出的阙芙蓉忽然回转,低声道:“二哥,你师傅来啦,我在廊间瞥见她的身影,决计不会认错。她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我师傅?”阙牧风一下没反应过来。

阙芙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石姐姐呀,你傻啦。还是我打发她去?”初见石欣尘时,阙芙蓉曾与二哥打赌,能喊她“姐姐”而非“姑姑”,果然石欣尘欣然接受,并未纠正小女孩。此后阙芙蓉便都管她叫“石姐姐”。

阙牧风面色丕变,喃喃道:“……不好!”将怀中艳妓推开,仓皇而出,竟未理睬妹妹在身后叫唤。

他不怕被误会逛窑子,反正他在姑姑心中已是无行浪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但石欣尘绝不会抛下石世修,现身于此,若非石世修也来了,便是石世修出了事,而这两者皆能引开诸葛残锋。

阔少们正商量同谁搭一辆车、要不拈阄抽选,闹得不可开交。

一个眼尖的瞥见阙牧风掠出大厅,叫嚷着:“二哥怎么先走啦?这车还比是不比?”

阙芙蓉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拍手大笑:

“好啊,丫的这是先跑啦!真他妈是条癞皮狗!”一把抓起耿照的手,往后进发足狂奔,又笑又叫:“快走快走!都给本小姐闪了开去!谁想输给癞皮狗啊!”挡道的仆役妓女纷纷尖叫让开,一路上杯盏酒食哐当坠地之声不绝于耳,宛如狂风过境,徒留一片狼藉。

阔少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冲向后门,原本在外头吃酒的随从伴当等摸不着脑袋,忙不迭地跟过去,里外撞成一片,大厅登时乱成一锅粥。

此地阙芙蓉熟如自家灶房,咯咯娇笑间,拉着耿照东绕西转,轻盈如燕的脚步竟未稍停。

耿照只觉指触凉滑轻软,胜似敷粉,发香沁人,不时拂过鼻尖头面,分不清是脸痒还是心痒。

阙芙蓉只比他略矮,有双匀称笔直的细腿,便着衣裙亦能看出,那是天生的比例佳,似乎渔阳一地的女子不是身高就是腿长,总能沾上一样。

从背后望去,阙芙蓉腰肢细窄,应是扁身,却有两瓣圆翘的绵股;较之扁窄小腰,她的屁股算是相当有肉,迈步间弹颤不休,亦是隔着裙便能见得。

打屁股这样的惩罚,想必很适合她——少年不觉心猿意马。

或许是因为小手太过软滑,被指腹间练剑练出的硬茧子一衬,更凸显出雪肌柔腻,充满女人味。

弹剑居内直如迷宫,约莫是想营造出千门万户之感,耿照绕得头晕,依稀察觉是往后走的。

两人来到回廊尽处,冲过一扇洞门,原以为是停放马车处,岂料却是间华美绣阁。

“……咱们穿过去!”阙芙蓉毫不犹豫地冲上阶台,一脚踹开阁门,拉他直奔锦榻,应有能通后院的密门之类——

蓦地耿照福至心灵,停步转身的霎那间,已回臂将阙芙蓉遮护在后,及时架开点向他背心要穴的两根指头,扑面一阵衰朽的草木气息卷至,夹杂檀香之类的呛人浓氛,来人身影恍惚朦胧,宛若蓬蒿倾落。

正待细瞧,突然右肩一痛,眼前倏黑。

倒地之前,余光瞥见肩头甩过一串金灿灿的步摇流苏,镶嵌着细小真珠的桃形金叶十分眼熟,其上沾染的沁人发香也是。

那无疑是阙芙蓉的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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