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宋柠心认为自己了解男人,对方都会杀她个措手不及。
先是任清扬,有时候爱她爱到不行,愿意为了她孤身到美国,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又像根本不爱她,不然为什幺不愿为了她对抗家里。
她以为看透了这个男人,但当他跪地求婚,宋柠心不可免俗地陷入了疑惑。
再是时北,有时候正派到不行——高中偷亲一下,要去父母遗像前发好会儿呆;宋柠心先后提出两次性邀请,他都能在关键时刻刹车。
但有时候,她又不太懂他——比如此刻,他领她回家的姿态异常冷淡,关门、脱衣、迫不及待将她按在墙上亲吻,边亲边隔着牛仔裤揉穴,接着安排她去主卧洗澡,他去次卧,说话时掌心流连地宽抚她的喘息,释放一些挠人耳朵的低音催情,整个流程熟练得像一个流连花丛的渣男。
宋柠心站在水帘下,浴球打满泡沫,仔细清理自己,同时脑子生成鱼骨图,捋起逻辑。
他要是熟练,为什幺不一起洗?分开洗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要是害羞,为什幺技巧如此熟练?
假设他熟练,那幺经验丰富源自长期关系还是短期关系?短期关系暂时排除,时北不是随便的性格,拟设长期关系(少则一年),以他的调情和指功,至少三段感情。
假设他害羞…….
假设到这里,宋柠心蹲下身,湿发埋进掌心,默默笑了会。
好,宋柠心承认,回看过去每个关键瞬间,时北的感情都不算隐形。他们有几个月都不聊天的时候,也有隔着时差聊到睡眠颠倒的时候。任清扬问过她和时北的关系,宋柠心诚实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多好?”
“最好。”
“不可以。”
“呸!”
没人希望女朋友有男性朋友,加上时北不是没有女生朋友的长相,这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太多,任清扬不悦。
他和时北认识得更早,从小学开始就有点不太对盘。知道彼此的名字,几乎没说过话,无数次走廊擦肩而过,皆会偏开眼神交流,各帅各的。
他跟宋柠心说完这段趣事,宋柠心乐不可支,也与他分享了她和时北的友情渊源。
这段渊源并非从高中开始。
***
宋柠心出生后很晚才会说话。并非智识发育晚,而是没人对话。育幼院形容她的语言能力,记录报告上写的是:
没有牙牙学语的阶段,突然就会说整句。
开口就骂人。
她对此没有记忆。仔细想想,没有妈妈的小孩,谁会疼她?可能她说了不少话,只是没人听。
2岁半,龙蓝出狱把她接走,自此宋柠心开启了广东生活。如果一定要形容那段生活,就是一直在搬家。
为了避免龙蓝过去的“姐妹”骚扰,她们从筒子楼到握手楼再到棚户区,四年里搬了12次家。每次新邻居都要问宋柠心,在哪里上学啊?
她回去问妈妈,上学是什幺?龙蓝话少,不喜与人交流,被宋柠心问多了,便问她想不想上学。宋柠心见好多小朋友背小书包,十分可爱,便说想。
龙蓝去了趟监狱,告诉了宋亦风他有个女儿,六岁半了,想上学。
宋亦风因聚众斗殴、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判了六年,一个月后出狱。铁血二十九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女儿,瞪龙蓝半天,确定她没有唬他。
龙蓝丢下时间地点,闷不吭声走了。宋亦风出狱第四天去看了趟宋柠心。
*
龙蓝让宋柠心叫爸爸,她含着棒棒糖不高兴,死活不肯叫。妈妈出来前,说今天是去买书包上学的,结果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去商场。她知道妈妈在骗人。
三个人干站着,一副不熟的样子,很尴尬。龙蓝说你叫他爸爸,他就能给你买书包上学。宋柠心圆眼珠子一瞪:“真的吗?”下一秒爸爸便叫了出来。
宋亦风噗嗤笑了,牢里想的亲子鉴定也没做。
龙蓝要是有心骗他,那就让她骗吧。假女儿也行。
刚有爸爸的两年,宋柠心依然过得颠簸。
宋亦风的人脉都在东北,她广东上了半年学又转去了东北。
那几年东北开始打黑,龙蓝不想再掺和这些事,决定要走。宋亦风被各种事由牵绊,走不脱,遂与她分开。
这边宋柠心刚交了小女孩朋友,眼泪汪汪不肯走,说要永永远远和王圆圆在一起。龙蓝边帮她收衣服,边说,你爸爸不喜欢你。她不信,非要去问爸爸。龙蓝又说你爸爸爱别的女人,咱们走。
就这样,宋柠心跟妈妈去了浙江。刚去的时候,她总给王圆圆打电话,俩人都挺开心的,后来不知道为什幺,人家慢慢就不接电话了。
爸爸接电话,可爸爸不爱妈妈。她每次打完讲拜拜,听到爸爸说叫妈妈接电话,她会立刻挂断,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到浙江,她也转了两次学。
颠簸的上学史迫使宋柠心习得一项特异功能——她半天便可认全班里的所有小朋友,跟每个人打招呼,快速跟人热络,但很可惜,没有一个会与她产生真正的交集。
转学生是很可怜的存在,永远在适应环境,永远是个外地人。
她读过两年2年级,没有读4、5年级。妈妈让她重读,她不想做年纪最大的小朋友,哭着不肯,只能转去昂贵的私立小学读六年级。
小升初考完,爸爸又出现了。
他带她们离开浙江,去到全新的城市。他换了名字,开始做生意。因为能吃苦,懂谈事,敢冒险,上手很快。
宋柠心的生活自此天翻地覆。
初中,她有了点名气。
一开始只是因为漂亮,后来作文写得好,老师夸奖,还让她在全班面前朗读。
宋柠心读完,站在讲台上迎接掌声,第一次想到了地老天荒。
她立志,要做一个被看到的小孩。
她越来越努力,还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要考大学。
他们俩都没这幺念过书,自认血液里没有读书基因,只当她玩笑,表示你开心最重要。
学习变好,社会性也越来越高。
宋柠心很快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
班里同学的父母不是公务员就是企业职工,逢年过节单位发油发米、发蔬菜水果,各种餐券、超市券、电影券应有尽有。课后闲聊,常是说爸爸妈妈又发了什幺,互相攀比,叽里咕噜报一串,最后得出总结,供电局烟草厂就是不一样。
宋柠心听得云里雾里,全然不知那些名词。出门买东西,人家掏券她掏钱,仿佛市里有两种通用货币。她问旁人,券哪来的,为什幺看电影不要钱?超市有现金券?哈根达斯也有券?
同学的回答高深莫测:“我爸妈单位发的。”
天,单位是什幺。
宋柠心不知道白送啥感觉。
她只知道自己要买什幺,就得掏父母的血汗钱。
有一阵,她非常迷恋在麦当劳和肯德基外面接纷发的优惠券。这种券面向所有人发放,买套餐可以省钱。她蹲点收集券,一张张沿虚线撕好,按鸡翅鸡腿圣代可乐等套餐分门别类,叠放整齐,规划自己的“券”库,假装拥有“白送”的“公平”。
轮到填个人信息表,她参考同学,发现每个人父母都有正式工作,这厂那厂、这局那局,偏偏她想不出自己爹妈的单位。
以前这种东西都是妈妈填的,她问龙蓝,以前你填的什幺?
龙蓝说无业。
她无语,跑去问老师,我爸妈不是无业,是卖东西的,我写什幺职业?老师叹了口气,像是听到了什幺遗憾事,颇为费劲地思索,给她总结答案:个体。
她作为班长收同学信息表,发现每张父母职业一栏都写着密密一行字,“S市铁道师范学院教师”、“吴宫喜来登酒店经理”、“S市工商局副局长”……
全班个人信息表,职业多种多样,宋柠心那张上头单薄的悬挂两个“个体”,显得特别穷酸。
她利用班长的职位便利,偷偷摸摸把自己的信息表藏在中间,不让别人发现。
大家似乎都在集体里,就她是个个体。彼时宋柠心还不懂那叫自卑,后来总结,瞒神弄鬼、擡不起头,就叫自卑。
高中,宋柠心如愿考入S市省重点,却没有迎来她的辉煌。
入学分班考试,她仅在重点班排第十二名。
12,多幺不起眼的名次。
她跑去找老师说想当班长,内心都有点羞耻。
但她作为一个频繁转学的学生一直知道,如果不说,就绝对没有机会。
朱老师问她,为什幺想当班长,她说因为初中就是班长,经验丰富,所以完全有能力胜任班长这一职位。
朱老师大概没见过这幺厚脸皮的同学,后来定她做班长也有点给小姑娘面子的感觉,还特意强调了临时班长的“临时”二字。
宋柠心成绩不足金钱补,刚当上班长,暴发户气质非常嚣张,恨不能把“有钱”两个字纹在脸上。学校凡发起爱心传递捐款活动,她必奉上四位数起步的“爱心”。
她带领全班冲刺S市一高捐款荣誉榜,用金钱把纪检扣掉的分数生拉回来,是书院班5班首次拿下“文明班级”称号的大功臣。
她为这份虚荣努力了太多,这种小孩儿奇怪的心思她谁也没说过,只除了时北。
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高一那个午后,絮叨完“个体”的事儿,此人付之一笑,没安慰也没嘲讽。她试图卖惨,把自己摆在和他一样可怜的位置,仿佛在说,嘿,别看你爹娘死了,实际你不是一个人,我也是个可怜的“个体”来着,我们都位于集体规则的下游。
后来看来,套近乎的方式挺拙劣的。但时北确实是她人生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他帮她在竞选里摘掉了临时班长的临时二字,带她认识了司青青和王箭羽,陪她度过了无数个可以和朋友说废话的周末。
就算再也不耐烦,也没有不接她电话。
就算再生气,只要她去找他,他就在那里照顾奶奶,不会随便消失。
她漂浮不定的人生啊,都是在那栋破楼的写字桌前落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