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寂(18)“与其生下你的孩子,我宁可去死。”

你迷迷糊糊苏醒时,屋子一角的拉切尔医生正在附耳对克里斯蒂安说着什幺。克里斯蒂安面色凝重沉冷,双眉紧锁,目光偶尔担忧地望向正低垂眼睑、透过睫毛观察他们的你。

拉切尔医生比划了一下腹部的某一个区域,犹豫着说了句什幺。克里斯蒂安猛地擡眼凝视医生,医生忙举起双手退后半步,似乎在说,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克里斯蒂安的目光渐转阴沉,犹疑地重新望向你。

你完完全全清醒是在三天后。护士帮你更衣的时候,你发现,你的腹部在医生比划的那个区域上,留了一道青紫的伤痕。

这是克里斯蒂安在他的人生中头一次感到迷茫。他一直遵照他的教育、经历所传达给他的宗旨行事: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就得自己去争抢,因为只有最强的人和手段最高明的人才能取胜,低劣的弱者只配去死,非但在不同族群之间是这样,即便在同一个族群之间也是。

他不明白他哪里做的不对。即便那个卑贱的小杂种已经死了,她为何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为了他,她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甚至不惜为了他杀死亲生骨肉、不惜为了他而险些丧命!她伤得那样重,以后很难再次有孕。那样一个家世、背景远远不及他的微贱男人,凭什幺值得她如此相待?

克里斯蒂安开始有几分正视阿列克谢了。这个阿列克谢,他到底是个什幺样的人?那幺微贱的杂种,一个Untermensch!……他到底用了什幺样的手段(妖术一样的手段!)让你如此彻底的死心塌地?

可惜,克里斯蒂安的教育和经历不会让他明白:只有真诚的,充满尊重、平等的爱,才能激起另一个灵魂里同样真诚的爱。

真正的强大,不是靠监禁、掠夺、暴力、伤害来证明的。不,只有弱者才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真正的强大,是给予,是包容,是奉献,是仁慈,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捍卫他人与生俱来的尊严和自由,无论是对谁、对哪一个族群。

爱情或许有一万种形态,但好的爱情,绝不该是只对你爱的那个人好,然后对其他一切毁天灭地。它应该能激励你,让你活成一个更优秀、更善良的人。

那晚,克里斯蒂安亲自给你端水喂药,但之后并没有去书房,而是在床边坐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话。

“他值得吗?”

你疑惑地望着他。

他掀开你的被子和睡裙,微凉的指腹轻轻拂过那道青紫色的瘀伤,低垂的眸扫过你平坦的小腹,嗓音沙哑。

“宝贝……我本来舍不得你伤心……但现在想来……没让你看看我们的女儿,真是个错误。

“她都已经成型了,宝宝……小胳膊小腿,连一根根小肋骨都依稀可见……那幺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克里斯蒂安哽顿片刻,然后猛地擡头望向你,眼里泪花闪烁。

“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吗,宝宝?为了那个男人……为了他,你竟然舍得杀死我们的孩子,杀死你自己的女儿,你……”

你起初确实有那幺一瞬惊惧,但立刻就释然了。你答应过阿列克谢不会去寻死,但既然被发现了,你也不怕死。

你冷笑,没有打手语,用气声说出了这句话。

“你杀了那幺多别人的孩子,凭什幺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你连做一个人都不配,凭什幺可以做一个父亲?

“与其生下你的孩子,我宁可去死。”

被心爱的女孩儿这样侮辱,伤透了男人的自尊。克里斯蒂安的手臂痉挛般地一抖,用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没扇你一个耳光。恢复克制后,他猛地探身往前,冰凉的大掌紧紧扼住了你的咽喉,英俊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

“你那幺喜欢那些贱种,我明天就能送你去特雷布林卡。”

你在窒息中冷笑,没再回话。

索尔仁尼琴那句话怎幺说的来着?

一个人,只有在他还未失去一切的时候,才在权力的控制范围内。一旦被剥夺了一切,他就超出了权力的掌控,重新获得了自由。

你,就是那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

然而克里斯蒂安并没有掐死你,也没有把你送去特雷布林卡。他第二日拿了个小盒子到你面前,强硬地拉起你的右手,将盒子里较小的那枚戒指套在你的无名指上,然后将另一枚戴在了他自己手上。你瞅了你手上的戒指一眼,把它随手扔在了窗台上。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当啷一声磕在窗棱上,滚了几滚,在卧室的墙壁上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

“我已经有丈夫了。”

说完,你就要转身离开。男人倏然拽住你的胳膊,不顾你的挣扎抵挡,紧紧握住你的手,语气恶狠狠的。

“老实点儿,别考验我的耐心。下月回慕尼黑,婚礼在那里举行。”

你怔住。德军在东线节节败退的消息,你也有所耳闻,但你没想到,撤退发生的这样快。想到这儿,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替你抹去泪。婚戒拂过你的脸颊,比泪珠还要冰冷。

“你如果真的这幺喜欢卡齐米日,我们以后还是可以回来的。”

你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哭,是因为战争就要结束,像他这样的恶魔很快就要接受应有的处罚。

但是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你的心思。他见你没再顶嘴,声音柔和了几分,长臂一勾,将你揽在怀里。

“我们也可以留在慕尼黑,也可以去柏林、苏黎世、维也纳……宝宝,只要你喜欢,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排在第一位。”

被一个屠杀犯放在第一位,你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他把戒环重新套在你手上,轻轻揉抚鸦发,语调温柔得能融化三尺寒冰。

“宝贝,你乖乖的,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保证,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美的新娘,最幸福的女人。”

你没再抵抗,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儿希冀。即便代价是要嫁给克里斯蒂安,去了德国,你或许能亲眼看见阿列克谢的大仇得报,看着那些恶魔被处以极刑。

然而,到了慕尼黑你才发现,你心里那点儿希冀终究是枉然的。冯·曼施坦因家族只手遮天,在同盟国亲友众多。战争结束后,克里斯蒂安非但没被起诉,还被授予外交部要职,自由出入各国,连限制令都没有。

如此恶贯满盈之人,凭什幺会是这样的结局?

愤恨与恼怒过后,你很快就意识到,作为克里斯蒂安法律上的妻子,只要你耐心蛰伏,不怕没有报仇的机会。不单是为了阿列克谢,也是为了那些孩子,以及所有那些无辜枉死的亡灵。

于是,你开始了自己的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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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注:

Untermensch:英文subhuman,“次等人类”。

这章写的比较仓促,有些地方不合逻辑。战后铁幕落下,柏林、波兰归属Eastern   Bloc,故事中的人物肯定是去不了的,但他们当时却未必能有此远见。

有些战犯确实因为手握重要情报或科学实验结果而未被起诉,有些甚至还去了美国。有许多虽然被判死刑,却在几年后被释放。(https://www.nationalww2museum.org/war/articles/american-justice-at-nuremberg-military-tribunals)

无论如何,纽伦堡审判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是象征性的,是一句“历史宣判你们为罪人”。被判对大屠杀负有法律责任的那些人只是参与纳粹罪行的一小部分。那些没有目击者幸存的罪行,又有谁来为他们主持正义?(https://encyclopedia.ushmm.org/content/en/article/who-was-put-on-trial)

作为一个集体,人类怎样才能实现真正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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