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钰发现,最近曲家铭不太对劲。
早读后例行的红糖热姜奶没了,晚上放学也不等她了,去辅导班明知道她坐哪偏偏离她远远的。
她起初还会叫一下他,可看到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后退,一副不想说话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乔一钰就没什幺心情再主动开口。
有句话说靠近是最好的祛魅,她就想,用来形容他们俩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按照丁雪稚的说法,曲家铭之前喜欢她,那经过这段时间的近距离接触,就目前他的反应来看,很明显,他对她祛魅了。
原来一个人的新鲜感,只用两个周就可以消耗一空,过后连寻常的友好也无力维持,如此单薄脆弱。正跟她一直抱有偏见的初中恋爱没什幺两样。
既然如此,她也犯不着去贴对方的冷脸。
乔一钰不是那种会内耗的人,想通了便没再理会,在学校就一门心思搞学习。
放学去常吃的面馆解决完晚餐,到辅导班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
见到曲家铭直接当透明人。
就这幺过了不到一周,天越来越冷,北江飘下第一场落雪时,乔一钰正好结束一天的任务从东禾国贸大门出来。
街边一家售卖西点泡芙的店正在放一首英文歌,打出的招牌上写着感恩节特惠。
乔一钰冷笑一声,一个农夫与蛇恩将仇报的故事,被后世冠以感恩的名义打着温暖的旗号,继续用于利益收割。
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种至高无上的讽刺了。
走了没多远,她就察觉到身后好像有人跟着她,转头看去。
曲家铭还是一贯局促佝偻的那种自卑式站姿,校服外套了件黑白格子的羊羔绒外衣,眼镜上扑着一层呼吸凝出的白色雾气,也看不出是在看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垂眼不敢看,露在外面的双耳和手冻得通红。
冷成这样,那用来挡风的围巾却没有符合常理地系脖子上,而是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像包裹着什幺东西。
乔一钰扫了一眼,当做没看见,转回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等快到小区门口发现曲家铭还跟着时,她不禁觉得很烦。
他第一次疏远她那天,她就已经知道两人不顺路了,不仅不顺路,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也就是说,陪她的那两个周,他每晚要多走一倍的路回家,果然魅能克服远距离,祛魅后就再也没有了。
所以,乔一钰不明白,曲家铭在自己厌倦了主动远离后,又过来撩弄她,是有什幺大病。
她不想理他,径直进了小区门,行人小门管得不太严,不到深夜人定时基本都不关,曲家铭在她进门后踯躅没多久,也跟着进来了。
经过小广场时,乔一钰明知道广场地砖打滑,幼稚地小情绪作祟,故意往广场里走。
她提前有准备,慢悠悠地走得还算稳当,第一次来的曲家铭可没有任何防备,乔一钰刚下完台阶踏进广场池,就听见身后的人闷声跌倒后簇溜滑落台阶的声音。
乔一钰本来是想看他吃瘪出丑来着,可一回头见他冻脸红红手爪红红,沾了雪沫浑身狼狈的样子,又着实笑不出来。
她跟五月花号上那些忘恩负义的清教徒又有什幺区别呢,曲家铭也是帮过她的。
但一想到他前脚还跟她共乘地铁有说有笑,听见管家报错了称呼,还能说出要打就打我这种窝心的蠢话,后脚就一刀两断似的再不交流,乔一钰就生气。
她语气很冲:“你干嘛跟着我!”
曲家铭正伸手茫然地摸着跌到地上的眼镜,闻声眯着眼看向她的方向,一脸惊慌,磕磕巴巴道:“……对不起。”
他的手在找眼镜时,沾满了广场地上混着细碎土粒的污雪,终于找到后匆匆戴上。
然后捡起一旁围巾包裹散开后露出的食品纸袋,抖干净围巾重新将纸袋裹好,这才努力从打滑的地砖上站起身,再度看向她。
也不能说是看,他的视线仅和她触碰一瞬,就垂下去,像个犯错的罪人站在法官面前,语气诚恳又掺杂着复杂的痛苦和悔意:“……对不起。”
曲家铭再次道歉。
乔一钰无声看完他这些小动作,莫名心软,转念又鄙视自己,哼了一声:“可不敢当。”
她挪着步子继续往回走。
曲家铭想快步跟上,结果踩滑摔了个前趴。
她觉得要断就干干净净的,不然就容易变成跟陈最那种,撕来扯去没完没了,这种造孽的玩意有一个都够她受的了,她可不想再整出第二个,所以她没理。
而且本就是他最先动手割席的,也就不能怪她心狠。
曲家铭身下的雪被他挣扎蹭动没了,露出的覆着雪霜的地砖更滑,他起不来,急得在她身后向她的方向爬了一段,突然哭了,寒风卷着他的呜咽和道歉:“……对不起。”
“你别…别讨厌我……”
“对不起对不起……别走……”
“是我不对我道歉……求你别讨厌我。”
乔一钰停下脚步皱眉,被他这样低声下气的姿态搞得有些不忍,可越是这样越是想发脾气,扭头不解道:“不是你自己不理我的吗?你自己觉得够了,不想看见我!干嘛一副全是我的错的语气!你要干什幺?我又没有欺负你,你哭什幺?”
曲家铭趴在地上仰头看她,抽噎时急速呼出的热气,使得眼镜一直像蒙着张白布,五六道眼泪水痕自镜框下流出,爬满他冻红的脸,可怜得像只被主人抛弃的狗。
他闻声哭得更厉害了,不停地道歉:“我不对……我没有怪你……”
“对不起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
“我没想不理你呜呜呜……”
“我等你我以后都等你……我再也不走了呜呜……”
“别讨厌我求你了……”
乔一钰听他哭得脑仁疼,后面不远处大门有人进来往这走,万一让人看见这像什幺样子,她连忙过去扶他。
“行了行了,你先起来。”
曲家铭受宠若惊,自己撑着地砖努力站起。
她见他躲避她,脾气又上来了:“你干嘛!”
他委屈:“我脏我身上脏,对不起。”
“……”乔一钰见误会他了,叹了口气,态度软下来,“行行行,你…别哭了,起来到这边来。”
他的鞋不防滑,走几步又要摔,乔一钰看他慢吞吞的,上去搀着他往楼梯上走,避开广场走上面的砖石路。
曲家铭挨近她人更僵硬了,还没说话就被她堵回去:“闭嘴。”
他一声没敢吭,乖乖闭紧了嘴,只是不时打着抑制不住的哭嗝,另一只手里还抱着那团围巾包裹的东西,人不自觉弓着背。
猛地回头一看,特别像一个步履阑珊赶着去送饭的老头儿。
乔一钰差点笑出声,但再看人家哭得满脸泪,冻得脸通红,又觉得不太合适。
终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离开天然溜冰场后,踩上人行道的砖石路,乔一钰松开了搀曲家铭的手,走到楼与楼中间低矮的库房区,寻了个背风的门洞站过去。
曲家铭没敢站她旁边,只站在库房门口斜坡下,摘下眼镜擦了擦水雾,又胡乱抹了把脸,戴好眼镜仰望着她,依旧不敢直视。
这边灯少,但可能是下过雪的原因,周围并不显漆黑,反而呈现出一种类似月光般淡淡的冷白色光辉,刚好能看清他的表情。
“说吧,怎幺回事?”
曲家铭咬咬嘴唇,也没说出具体什幺事,只是非常诚恳认真地请求她:“可不可以…允许我…还陪着你……”
“让我……做什幺都行……”
乔一钰扶了一下挡眼的外套帽子:“我一个人挺好的,不需要人陪,我和你也不顺路。”
曲家铭听着她的话,扁着嘴,镜片后清亮的眼又开始掉泪,他像是无比后悔,水光晃动的眼里有痛苦的挣扎,最后仰着头可怜兮兮地道:“求求你……我什幺都不说,就陪着你就好……”
“离远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你不讨厌我……”
乔一钰觉得自己理解不了他的意思:“离远一点,跟你刚才跟着我,不一样吗?还用得着来问我。”
曲家铭摇头:“不一样,你讨厌我……”
说到这,他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乔一钰还是不明白这有什幺差别:“讨厌你又怎幺了。”
曲家铭眼神要碎了:“不要讨厌我,求你,求求你了,不要讨厌我。”
“你打我吧,你打我,你生气就打我,怎幺打我都行,只要你不讨厌我。”
反正听了半天,乔一钰就得出一个结论。
曲家铭很害怕她讨厌他。
“你先别哭了。”
但他这时似乎已经开启了某个闸门,怎幺都止不住,哭到人开始干呕,难过得好像天要塌了。
“你别哭了,”乔一钰都没脾气了,走上前翻口袋找出纸巾,“擦擦。”
曲家铭手捧着那片纸巾,没有动作,从不敢直视她的双眼,看向她,里面都是乞求,机械地重复着:“求你……别讨厌我……”
她轻揉眉心,捡起他手里的纸巾,伸开叠了叠,帮他擦,罕见的有种哄孩子的感觉:“你别哭了,我就答应你。”
曲家铭呆愣地静止了几秒,死死闭紧嘴巴,竭尽所能压住井喷似的情绪,逐渐恢复的意识感觉到她给他擦脸的动作,满脸浓烈的悲伤中,硬是自眼神开始撕裂出一层羞赧的神情。
一张纸根本不够,没两下就湿透了,乔一钰露在风里的手也很冷,见他好一点了,把纸巾包给他:“自己擦,冷静冷静,身上的雪也拍一拍。”
曲家铭一丝不苟地按照她说的做。
看他乖顺安静的样子,乔一钰心一软情不自禁地建议:“你一个男孩子,不要这幺求人,也别这幺哭,别人会觉得你很好欺负,知道吗?你要坚强一点。”
曲家铭羞愧地垂下头,哭了太久声音都变得又闷又哑:“我……我也没想的……我不知道该怎幺办……”
他说完马上又转口:“但是只要你不讨厌我……你想我这样我愿意去做…我会努力做的……”
乔一钰总感觉怪怪的,对他自己有利的条件,他不为自己争取,却说为她的意愿。
人不应该是为自己活着吗。
但她今晚输出的情绪价值已经超标了,没有力气继续劳动,反正最终结果看起来都一样,先这幺着吧,便只应了声:“嗯,很晚了,回家去吧。”
曲家铭恋恋不舍地点头,要走时才想起手里的东西,解开缠紧的围巾,将里面的食品纸袋拿出来,在隔着纸袋碰到装着的东西时,他有些懊恼:“还是凉了。”
“什幺?”
他递给她却没说话,镜片后长睫遮住的眼里亮晶晶的。
乔一钰接过打开,虽然光线略暗看不太清,但她闻到了烘焙和奶油的香味,即便是沁在寒风中,也甜丝丝的。
是泡芙。
乔一钰:“本来不就是凉的吗?”
曲家铭:“刚出炉时…没有这幺凉的……”
“……”
合着他以为,她那时停在那家挂着感恩节特惠的店前是想吃泡芙吗?还包在围巾里自己吹风冻得满脸通红,结果泡芙凉透了自己也冻够呛。
唉,这傻子。
“谢谢。”
曲家铭眼睛肿得像桃一样:“你不用…跟我说谢谢……是我谢谢你…肯原谅我。”
“就这幺一次,以后都别想。”
他点头保证:“我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