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抽打着他的眼。
子弹埋进血肉里,那是一种锥心的像是被火焰旋转着灼烧了血肉的痛,到目前为止,他只遭受过两回这样的痛。
他靠在屋檐下,暂时不能停歇,那群家伙还在追他。
善郓坨那边也不能过去,现在回到那里他就像落入豺狼领域的动物,怎幺死不由他选。
李书年,他的所有知识学问都是跟他父亲学的。
中了洋枪,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取出子弹,而是止血,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练习过上百次,所以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
但子弹远比刀要痛,毕竟且在你的血肉里弹药侵蚀,鲜明的提醒着你。
他靠在垃圾桶旁喘息,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堪堪闭上双眼,短暂的休息,一合上却是一片空白。
眼前出现的那张女人的脸,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亲吻后彷佛肿着似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下方有一颗小痣,光着腿,眉与眼,美的迷茫……
李书年睁开眼。
要趁着雨走,雨最容易粉刷一切,不留痕迹。
他没有回家,反去了家的相反方向,徘徊在市边缘,虽然危险,但他的体力估计也只能走到那里,他知道在那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
李书年摸出自己口袋中的老玉,将它戴在脖子上,
‘生生之机,慈悲之念,愿圣母为他引导生命。’
头顶一撇月影,没有狗,没有猫,他沿着边缘一直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枯草,枯叶,被脚踩碎的细微声响……
她的脚步停下来了。
下完雨后起的一层雾,树深处,刚才还在前方的身影忽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粘连的树叶,再擡头看着前面隐隐约约的脚印。
时间过了一秒,两秒……猛地回过头,手枪对着身旁不远处的一棵树。
——半轮淋淋鲜红的太阳从东边上升起来,他幽灵般的灰影子,渐渐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手里还握着那柄匕首,受伤的腿堪堪点在地上,望着她。
他先说,“一直都没有回过我的信息。”
她回,“先前不是说过我不怎幺用那些。”
李书年问,“唔,怎幺没在家里等我?”
柳蓁道,“我肯等,你又不肯回。”
残叶的一滴水珠滴在她的脸上,李书年看着前方的这张熟悉的脸。
他爹曾说过,所谓的女人,那就是一种嫉妒小气,愚蠢,常被欺骗玩弄的动物,如果有一天,你看上一个女人,大可以利用她。
“怎幺一直不动手?”
你说不论是什幺世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不可一日无钱,一个女人不论长得多幺美丽,她们的生命都只是男人陪衬的一种。
但是爹,你错了。
你空有一身杀人的本领,你空有一肚子的活世道理,你空活那幺多年,你空有了我这幺一个儿子——
你却完全不懂得,世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情。
他的眼望着她,像是要把她钉在眼里。
柳蓁看着他受伤的腿,“显得像我捡了个别人的便宜。”
从她跟着他开始,他就知道,但她没动手,所以他越走越慢,一直拖到雾起,如果不是泥土上印出那稍微偏离直行的脚印她也不会发现他已经出现在她身后。
她因为别的事来的有些晚,没动手,是怕追杀他的人埋伏在这个位置,以免给她造成麻烦,不过现在看来是没有。
他笑道,“那幺先休个战怎幺样?”
话音刚落,子弹从他的脸侧飞过,划出一道血痕,他的笑容定格在脸上。
血,沿着他的脸淋下。
他看着女人的脸,看着她继续上膛的动作,她的枪口再次对准了他,这一次,是他的头。
李书年眨了眨眼,好半晌,呢喃道:
“真疼啊……”
她只是站定了,似乎还在给他时间继续说下去。
杀手,最忌多言,出手眼不眨,手起刀落,她这一点心慈是为他。
站在她前方那青年他漆黑的眼里,那是一种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爱这东西不容易,她很清楚。
就像是心甘情愿,柳蓁想起那天夜里她失手的一刀,他像是吃惊但又彷佛早有预料……她被这样的眼神羞辱了,失神了一秒,否则那刀刃划开的就不止是他的手臂,还有脖子。
“话说完了?”
风来了,吹起树叶哗哗响,他没有说话,柳蓁默了默,扣下了扳机。
子弹划破空气,但并没有埋进血肉的声音,反倒是‘哐当’一声响,急速摩擦的火花溅出,他硬是用刀身偏离了弹道,射中的是他的头发,埋进了他身后的树中。
她愣了一下,眼见他冲上来,下一秒摸出匕首——
二十步以内,刀比抢快。
刀刃与刀刃相接,她向后退了半步,下一秒他的刀又接踵而至,柳蓁反手用手臂挡住他手臂,男人力气之大她整个人都晃了晃,又立即站住脚步,拿着枪的左手猛地用尽全力挥向他的太阳穴。
手枪握把直接砸出了血,李书年眼神晃了一下,她趁机右手反扣住他的刀,擡腿狠狠踹在他受伤的右腿上——
风又来了。
包住了他,一阵冷一阵热,他跪倒在地上,喘着气,满头冷汗,意识其实早就已经有些模糊,李书年能听到自己心脏的急速跳动,像是最终的绝唱。
手枪抵在了他的脑袋上。
“你杀别人,别人也会杀你,理所应当。”
他缓缓擡起头,柳蓁抿了抿唇,看着他的瞳孔,诡异的带着些虔诚。
他说,“我以为你会在家里等我,我还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皱眉。
他咧起苍白的唇,像是死兽,隐隐又透露出一种神往的决心。
这让柳蓁想起了他带着她到那个神像面前起誓的样子。
“你要杀我,没关系。”
他的手揪住她的裤脚。
如同某个夜晚,这个恋慕她的男人入睡时也要让她的腿搭在他的腰上,握住她的腿,如同枷锁。
“虽然你背叛了,没关系。”
你背叛我,没有关系,我是痛苦的,但同时,我会享受你引起的痛苦。
声音诡异的如同下咒。
我之所以明白什幺是爱,正是因为你。
“阿蓁,”
他笑时左侧脸上有一个酒窝。
[背叛的人,将吞尽千针受心肠坠落之苦,堕入火湖,饱受折磨。]
“我会在地狱等你,你要不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声枪响——
柳蓁看着眼前缓缓倒下的男人,浑身的肉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
血从他的头颅散出,蜿蜒汇成一滩血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