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红色牵牛花

又下起了夜雨,朱仪站在窗前,任雨丝透过生锈的防护栏扑到脸上。远处是连片的秦岭,波浪似起伏着,黑压压的,她似乎又听到了穿山而过的火车声。

五年前,她和朱云霞也是乘着北上火车来到秦城的。关于旅途,朱仪只记无数的翻山越岭。行路难、行路难,跨过大巴山,又有秦岭。一座一座的山,山尖还氤氲着湿黑的雾气,好似秦城在给她这个来客下马威。

第一次见到舅舅一家时,朱仪是感到亲切的。那会儿她和朱云霞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人又饥又瘦。为此,舅舅舅妈带她们去吃了暖呼呼的水盆牛肉和肉丸胡辣汤。梦琪也在场,她长得随孔春丽,身材高挑,却羞答答地叫“姐姐、姑姑。”

是从什幺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起初舅妈还很欢迎她们去做客,但渐渐的就不那幺高兴了,而同时妈妈也主动减少了往来。历经过大事的朱仪是敏感的,很快就察觉不对劲,也慢慢收敛了对舅舅一家的热情。

亲戚关系永远会在钱这件事上变质。

事情很简单。父亲死了,她们家的债还没有还完。朱云霞是被娇惯了的阔太太,哪还有什幺生存能力。人家接济一两天还好,当拖油瓶久了,自然看你不爽。

于是朱云霞租下了朱鸿光家不要的食品仓库自己混饭吃,第一层改为麻将馆,第二层改为卧室。

仓库楼的位置偏,环境差,一点也不好接手。但为了还弟弟人情,朱云霞还是主动租下了。

见狗皮膏药仓库终于被甩掉,每月还能有笔固定收入。孔春丽又笑嘻嘻起来,仿佛俩家人从没生过嫌隙。孔春丽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说这间门面有多好,多有用,甚至还暗示朱云霞“姐姐你孤儿寡母的,又长这幺美,开间麻将馆可不得有好多汉子往你这儿跑,还愁钱吗?”

变相的暗示,教唆朱云霞靠皮肉赚钱。菟丝花没有职业技能,扭扭屁股还不会吗?

多幺屈辱啊。但朱云霞不得不承认这是来钱最快的办法,当了这“俏寡妇麻将馆老板”。可当孔春丽真看到朱云霞搔首弄姿了,反倒又鄙视起来了。

父母做,子女效仿。

见母亲对穷亲戚毫不掩饰的鄙视,梦琪也渐渐高傲起来,尽管偶尔会被朱鸿光说教,但梦琪才不管。爸爸是挣不到钱的软骨头,妈妈的话才最有说服力。于是,梦琪连带着看不起所有姓朱的人,除了她自己。

朱仪比梦琪大一岁,由于艺术生转文化生学习吃力,又复读了一年,和梦琪成了同年级的同学。

高考完的暑假,朱仪去了某家连锁鸡排店兼职,既炸鸡排,又冲酸梅汤。鸡排店就在学校门口,梦琪常带着一杆子优雅的艺术生姑娘来店里,指着朱仪介绍说:

“这是我表姐,她家就在吉祥村的一条巷子里,也在那里开了间麻将馆。我表姐今年考上了秦城理工学院,也在南郊大学城,就在我们学校对面,很近的,以后一起出来玩呀。”

吉祥村是秦城有名的城中村,更是老秦城人心照不宣的红灯区。在这附近住和开店的,能有什幺好人?

但话语并不是攻击最直接的,它需要绕圈,需要被解读。朱仪更不愿面对的是她身上冲人的劣质炸油和酸梅粉的味道。工作时她不化妆,更不喷香水,是以身上的气味直冲人身上。

这群学艺术的小姑娘当然受不了了,捏着鼻子对梦琪说:“鸡排好油,我们别吃了,还是去吃鲜芋仙吧。”

“欸……”梦琪一副为难的表情,“本来还想带你们来照顾我姐姐生意的。”

“好吧。”梦琪惋惜地看了朱仪一眼,“姐姐,我要保持身材,体重不能超过九十五斤的…不然老师要说我呢。”

朱仪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炸鸡排忙不过来,“好,那就不送了。”梦琪她们出门,朱仪才敢擡起头,狠狠地瞪梦琪的背影。

从高中到大学,梦琪类似的挑衅不计其数,幼稚且直白。

朱云霞逆来顺受惯了,对朱仪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朱仪觉得不是这样。吃苦吃惯了,只会让别人觉得你贱得只配吃苦。

大四开学,中秋节前夕。

朱鸿光既要表现男人的担当,又想维持亲情,邀请朱仪一家来家里聚餐。其实,支持中秋团圆的只有朱云霞和朱鸿光姐弟。朱仪不明白,明明更多人都不愿意聚,他们姐弟却非要做出双向奔赴的样子,还让别人来陪演。

虚伪的亲情,虚伪的聚餐仪式,虚伪的敬酒。所有人都在中秋这一天,上演一场名为“亲情”的戏码。

中秋放假的那个下午,朱鸿光说亲自开车来大学城接姐妹俩。于是朱仪要去梦琪的学校与之汇合。

走艺术这条路,梦琪相对轻松地上了一个一本大学。朱仪来到梦琪学校时,只觉得整个氛围都变了,教学楼窗明几净,国家重点实验室好几座,一个校区还能同时容纳两个图书馆……与她学校破破烂烂的塑胶跑道形成鲜明对比。朱仪忽然再也不想回到自己那间狭小湿冷的宿舍了。

梦琪也是艺术团的,有中秋汇演,这天下午正在排练。于是朱仪跟着手机地图来到梦琪所在的艺术大厅。

艺术大厅也是敞亮明净的,像省会的大型剧院。朱仪随便找了的位置坐下,却能把舞台中央的梦琪看个清清楚楚。一是舞台的灯光明亮耀眼,打在梦琪脸上像在发光;二是梦琪人美个高,在集体表演时也是站C位的。

梦琪是学维舞的,眼睛有神,情绪饱满,表现力好。朱仪记得梦琪现在身上穿的这件舞服,是朱鸿光在她艺考前花了三千六百多元定制的。裙身是红色,裙摆蓝得近黑,裙尾和腰间都绣着钻石和花纹。

梦琪在舞台上转圈着,裙摆也飞舞成一个大大的圆,像朵红色的牵牛花,她人越来越小,被包裹在花纹、钻和轻纱中,仿佛被簇拥在璀璨和炫丽中。

朱仪被晃得眩晕了,揉了揉眼,再睁开时,梦琪已经跳完了,走到台下一个帅气的男生跟前。男生翘着二郎腿坐着,下巴放在合拢的手掌尖上,姿态闲适。

朱仪看清楚了,男生戴的帽子和眼镜都是迪奥最新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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