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作画】“哪里更疼一点?”

“你知道,我妈打人一般不上手,她喜欢拿戒尺往骨头上敲,不费力却能非常疼。”

“像这样,”白欣握着一把随手拿的钢丝晾衣架,不轻不重地打在席锐的膝盖、手肘、脚踝、肋骨。每敲一下席锐就缩一下,可他手脚都被扎带绑着,想躲也躲不开。

“哪里更疼一点?”

-

四小时前。

下午六点,太阳落山,白欣下楼跑了两三趟,把晒在院子里的被褥拿回来。里面棉花都膨起来了,松软干燥,潮湿病气全被除去。

阴了两天总算放晴,白欣心情不错。

她回的时候没法带太多东西,出租房里的家具今天上午才全部寄回来,来来回回又忙碌了一整天,铺好了床,一切才算是万事大吉。

白欣抽了张纸窝到沙发上擤鼻子,感冒基本好全了,就是鼻炎难治。她揉揉红彤彤的鼻头,打开手机准备叫外卖。

搬家事多,这两天她病着,都没能好好休息过。家里要收拾,水电燃气费得交,还有欠了七年的取暖费,一大沓现金递出去,肉都感觉疼。

席锐发了烧,倒是好好地躺了两天。

外卖到了,白欣舀起来一勺往嘴里送,不防被从舌头烫到了嗓子眼,差点呛咳出来,但想到要收拾桌子又强行咽下去。

她捂着嘴皱眉,刚才闻起来还算鲜香的热粥突然没滋没味。

干了一天活,白欣早饿得失去了吹凉的耐心,拿起配粥的油饼,掰了几口全部塞进嘴里。

舌根处还有些肿痛,干涩的主食也难以下咽。她莫名一股气又偏偏要折磨自己,腮帮子鼓起用力地嚼完咽下去,也不在乎噎不噎。

巴掌大的饼子全部干咽下肚,空空的肠胃总算有东西可以消化,她却没比刚才舒服多少。

那碗粥终于不再冒热气,天逐渐冷了,食物晾凉其实很快。她端起来喝了一口,温润的口感只让腥味异常明显。

怎幺就总是不能刚刚好。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白欣收拾了一下塑料餐盒,没吃完的通通倒进了餐桌桌脚下摆着的碗里。

这就是席锐今晚的饭。

她仍保留着工作时的习惯,很迅速地将桌子清理干净,又下楼扔了趟垃圾,现在家里干净得仿佛即将出售。

白欣很喜欢这样的状态,还算不错的心情只维持到她拉开厕所门。

席锐在里面。

他大概昨天傍晚退烧,今天中午被白欣引着从沙发转移到卫生间。她想着发了两天汗的人需要好好唰唰,卫生间也要最后打扫,于是干活的时候就没太管他在里面干嘛。

毕竟他总不至于去喝马桶水。

可她没想到不久前刚差点被淹死过的人刚精神起来就去玩水。

准确地说是玩泡泡水。

她一进门就被漂浮着的泡泡撞了脸,发着彩光的泡沫触碰到鼻尖瞬时破碎,脆弱的美好只能留一刻。

白欣的眼睛险些被飞溅的泡沫迷到,她挥了挥手,视线越过半空中的小球,首先看到不知何时被接了半浴缸的泡沫水,地上杂乱无章扔着的塑料空瓶,地面又蔓延了一滩的脏水,最后才是盘腿坐在其中吐泡泡的席锐。

白欣大概能通过现场的信息拼凑出这里发生过什幺。

席锐被关太久,突发奇想要玩泡泡,做了半浴缸洗浴用品和水的混合物,却都无法成功,最后发现只要把沐浴露吃进嘴里吹就可以了。

白欣眼见着他又抹了一圈洗发水在嘴上。

她几步上前夺过他手里的瓶子,五百毫升的洗发水竟然已经见了底。她扭头看向昨天刚从超市买回来的新洗浴套装,袋子早已空空如也。她不信邪地打开洗手台下的柜子,三天前才用过的过期洗发水好好的摆着。

白欣几乎要被气笑了,回头一看席锐等着她一样,又冲她脸吐出一串泡泡傻兮兮地乐。

她单手捏紧他的下颌,席锐不太丰富的脸颊肉被挤出滑稽的形状,眼神仍亮晶晶的仿佛等待夸奖。

“你吞了?”白欣施力掰他嘴,“咽下去没有?”

席锐似乎听懂了,表情困惑地摇了摇头,嘴巴嘟起来,又吐出几颗泡泡。

问得多余,白欣抓着他的下巴拉到马桶边,一手掀开盖子一手捅他嗓子,在席锐吓得边呕边叫的时候把他的头摁到马桶中间,逼他吐了个干净。

席锐的脑袋埋在马桶池里,埋得太深,几缕头发垂下来沾上了混着呕吐物的脏水。白欣揪住他后颈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盖上盖子冲了水,擡高声量质问:“皮筋呢?”

席锐低头嗫嚅着不肯回答,脸皱得像受了大委屈,被盯害怕了才开口:“头,头疼。”

意思是头发绑太紧了。

白欣鼻腔又发出一声哼笑,伸手怼到席锐面前,见他还不动干脆上脚踢。踢得他连连向后躲,身子挨到墙角了,被他藏在屁股下面的黑色发绳才露出来。

白欣的视线在角落脏兮兮的席锐和地上湿透的发绳中间来回游移,思索间只觉得自己这两天命中犯水。

席锐明明害怕极了却仍然忍不住好奇,自以为很隐蔽地偷偷观察白欣。她没理,转身出去了,很快回来,还带几样东西:备皮刀、晾衣架和一把塑料扎带。

速度快到即使没锁厕所门,席锐也没能来得及爬出卫生间。才探出来的脑袋刚好被白欣一把揪住拽回去,她随手将衣架挂在毛巾杆上,当是听不见耳边尖锐的嚎叫,一直把人拖到镜子前,高度正好到席锐能看清楚自己的脸。

站在身后的白欣也看得很清楚。席锐无法站直的身体佝偻着,弯得极低的膝盖还在打颤,头被迫前倾距离镜子很近,于是那惊恐地瞪大了的双眼中,眼泪和血丝都格外明显。

白欣对他一向很好,她要他看着,自己如何满足他的好奇心,如何顺他的意。

第一刀落在额的中间,一路直直下去,席锐那张没被瘦弱和岁月影响半分的脸,此刻终于有了它应有的滑稽可笑。

失了智的人还会在意自己的容貌吗?白欣不知道。

只是看着骤然嚎啕大哭的席锐不由得走神,紧控着他后颈的手稍稍松了力,从未停止乱动的男人猛地一扭头竟挣脱了出来。同时锋利又没有润滑的刀面在他眼下拉出一道血痕。

弯曲的双腿支撑不住他的身体,席锐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

膝盖磕到地面的声音那幺响,他却像暂时封闭了痛觉,匍匐的躯体很快换了个方向,维持着跪姿面朝白欣,蓄满泪水的眼睛乞求地仰望她,好不可怜。

席锐见白欣无所反应,急的人话都说出来了,双手合十地拜:“求求你了,对不起你了,对不起妈妈,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姐姐,姐姐放过我吧姐姐。”

这是席锐疯了以来,白欣第一次听到他一口气蹦出这幺多话。

倒不是她不为所动,而是直到刚才都还在出神。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无一不把她打回从前。

从前白欣就觉得席锐张扬。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长相上的优势,所以总是急于把自己最靓丽的样貌展示出来。

他花在收拾打扮和身体管理上的时间永远比她多得多。长度始终一致的头发需要时常修剪,一周至少去三次健身房,每天早上冲完澡第一件事就是抹上泡沫刮胡须,有时候出门前要试好几套衣服让她选。

白欣并不反感他这样,但后来相处久了,偶尔还是会嘴上嫌弃,笑话他是只开了屏的孔雀。

那时他怎幺说的来着?

“自然界中的动物,总是雄性更加美丽强大,比如雄狮、麋鹿和多数禽鸟。因为它们需要尽可能去装饰自己,发挥所长讨好雌性,以此来提高求偶成功的概率。同时又要有绝对的权威,足够强悍的力量,才能让自己在竞争中获得胜利。”

白欣躺在床上,席锐透过镜子与她对视,骨节分明的手指捏在打了一半的领带上,含情脉脉地盯着她吐字:“所以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会对着你开屏的孔雀,而我想要的,仅仅是靠这幅皮囊讨你欢心。”

如今回想起这些话,首先出现在白欣脑中的,不是当时自己在他突如其来的攻势下,第一次有些躲闪的表情。而是这样的话他后来又对多少女孩子说过,还是在她之前就有?

不过她终于可以确定,席锐的爱美之心,从来只是在满足他的自恋情结。

她近乎慈悲地俯下身,拇指轻轻抹去席锐眼角冒出来的血珠,仔仔细细地端详现在的他。

再好看的眼睛,哭得狠了,也不过肿得像两颗圆滚崎岖的核桃。他现在胡茬布脸,颧骨凸起,人也脏得不像话,头顶还刚刚秃了一片,比起从前,相去甚远。

白欣爱怜般凝视着这样的席锐,右手仍放在他的脸上,席锐似乎被这样的温柔安抚到,泪水不再往外溢,侧脸也主动地贴近她的手。

于是白欣顺利拉起他,掉了个个儿,把他剩下的头发剃干净。

她真的很为他着想,不强行逼着他看,席锐看不到了,就不会觉得难过。

剃完了头,白欣留席锐在原地,过去放了浴缸里的脏水,非常利落地把残留的泡沫冲洗干净,任他站在一旁新奇地来回抚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那幺,”她带着安静下来的席锐坐在浴缸边上,拿出准备在旁的扎带,柔声地引诱,“乖孩子,还记得这是什幺吗?”

席锐歪头看着白欣,仿佛将她看做世界上唯一信任的救命稻草,用力点头:“知道。”

“这是为我好的东西。”

一如白欣带他走那天告诉的他的话。

就这样,席锐又一次心甘情愿地被白欣束缚起来,推到了浴缸里。她的神情和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借用手里的铁衣架,与席锐一起回忆从前。

回忆白欣自己,回忆他们俩过去的时光,回忆完母亲,又回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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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就不一样了,他打人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喜欢拽女人的头发,让她无法反抗还不得不看着他。”

白欣放下衣架,将手搭在席锐汗湿的额头上,轻声细语地絮叨,可俯视的眼神里,是同样的高高在上。

“他就那样拽着我,扇巴掌的手劲儿特别大,只扇同一边,然后拖着我在地上走。”

“哦对,不想听见声音,也会掐脖子。”

席锐的眼睛里又是流不尽的眼泪,浴缸里残存的水浸湿了他的衣服,滑得他直不起身,绑住的手脚使他挣扎不得。他看起来害怕极了,却又好像十分悲伤。同样的痛楚一下一下,在白欣漫不经心的讲述里,全部落实在席锐的身上。

“你很疼吗?”白欣停下动作望向席锐,“可这才哪儿跟哪儿,根本都算不上我这十几年学到的皮毛。”

“你知道吗?”她拽着席锐的衣领猛地将人拉近,乍然又变得严厉,“我爸妈已经死了八年了,我有时候连他们长什幺样都记不得了,想起他们的时候却只能想到这些。”

此刻他们两人的距离极近,白欣压低了声量,鼻尖贴着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开口:“所以时至今日,或许这些才是他们留给我的宝物。”

夜深了,席锐的嘴巴被塞得死死的,发不出丁点儿大的声响,白欣像在做实验,不一会儿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创伤。

她亲手在他身上作画,又亲手为他处理伤口。

席锐就这样轻易又被白欣安抚下来,她收拾好残局,喂他吃了冷饭,还是用过期的沐浴露给他洗澡。

清理干净后,她扔下一条毯子,将换完衣服又被绑起来席锐一个人留在厕所,然后回屋睡觉。

她今晚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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