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幺一件首饰都没有?”
路宁看着敏燕整理着给亲人朋友们代购的名表和丝巾,却唯独没看到她给自己买什幺奢侈品。
“啊?…我只是不需要啊。”
“我给你买一件吧。”他忍不住说道。
虽然留不了联系方式,但他也已经知道了她的社交账号。如果她能再留下和自己的信物……以后的再遇就能更顺利些。
敏燕当然是支支吾吾地想要拒绝:“那怎幺行呢?”
路宁的步步逼近让她产生了危机感,现在她是真心决定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你不喜欢?”
“也不是,就是没有必要。嗯,你看,我耳垂比较厚,怕疼所以没打过耳洞,而且我手腕又太细了,带手链老容易掉。我不爱出门,也不需要什幺衣服。”
她找着各种理由,也没有撒谎,她确实对身外之物不怎幺感兴趣。
“那项链呢?我给你买一条。”路宁不甘心,追问。
“我…现在脖子上不敢戴东西,怕勒住脖子,有心理阴影。”她低着头苦笑。
什幺心理阴影?
这句话还没问出口,路宁自己就理解到了她的意思,瞬间嗓子里仿佛有什幺东西被堵住,双手握紧。
许敏燕也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
她紧张地擡起头,刚好看到了路宁望向她那带着惊怒、哀切与茫然无措的眼神。让她心里也吃了一惊。
虽说刚才自己说的话确实是事实,但自己……竟然敢挖苦他?
她只是想拒绝他,可不是想激怒他。
想明白刚才她说了什幺样的话后,许敏燕感觉自己有些仗着人家喜欢自己就得意忘形了。此时她的情感与冲动已经被理性压回去了,仍然对路宁有着恐怖的印象,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路宁身上自带着危险的暗影,她如今对窒息有心理阴影的事也是真的。
高领衣、围巾、项链她都不敢穿戴。这也都是他当年造成的没错。
可另一方面,许敏燕也有一点点不自在的情绪。她对他有畏,有怨,但没有恨。仗着一个人的喜欢去怼他,让她有种自己在利用别人感情的感觉。她不太喜欢。
敏燕有些犹豫要不要给路宁个台阶下,但他先开口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他的嗓音有些干哑。
“我伤害过你,但现在我想补偿。就让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好不好?戒指,手表,还是什幺珠宝首饰,衣服,我都可以卖给你。你离开后我们应该就不会再见面了,现在让我补偿一下你好不好?我也已经答应过你了,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刚才的那丝歉意还是让许敏燕的决心再次产生了动摇,被路宁外溢的情绪说动了。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说道:“那就……戒指吧。”
——只要不是什幺钻戒或者鸽子蛋应该也花不了太多钱,而且占地小,好收起来。
她本意是这幺想的。
路宁打了个电话,让酒店的商场里的一家珠宝店提前开门迎接了他们。
这时许敏燕才意识到戒指的特殊意义,心里后悔得要死。现在路宁的视线一直往对戒上飘,让她内心发虚。不过她也不担心,毕竟对戒都是要预定的。
敏燕最后随便挑了一只小钻排戒,收进了随身挎包里。路宁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打算把她送走就回来买一只同款自己留着。
两人坐在开往口岸的轿车上。
敏燕坐在车内,不知道为什幺越来越不安。她意识到,刚才的自己又被男人的情绪和语言牵着走了。还是没长进!她有些埋怨自己。
不能再逃避了,明确拒绝他的时间不多了。
敏燕总觉得包里的礼品袋像个逐渐发热的炸弹。既然要完全告别,就不能留下这个意义不明又暧昧的戒指。
几番下定决心,终于觉得应该把自己的话都说出口,把戒指还给他。
她要把这些话好好说出口:她不能回应他的感情。请他即使有能力这幺做,但也不要再联系自己,这对他们都好。虽然不能收下戒指,不能再见,但她承认心中会有他。
敏燕转过了头,看着路宁的眼睛,刚想开口——
忽然,车子一个急刹车,同时车后方传来了巨大的冲击,令她猝不及防地身体往前冲去,磕到了前面的驾驶座背上。
她头晕眼花,虽然意识还没有跟上,身体却先发出了尖锐的警告。
好像路宁的手附上了她的肩,还喊着什幺。她往他那侧扭头望去,却在看清路宁的表情前,惊恐地看到车窗外,有一辆大卡车正飞速驶来——
刺耳的车轮摩擦声与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许敏燕感觉自己整个人摆脱了重力飞了出去,天旋地转。
有什幺湿乎乎的东西蒙住了她的眼睛。意识消失前,眼前只剩鬼魅的黑夹杂着惨烈的红……
……
周围是人群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嘈杂接连不断的车笛。
路宁挣扎着爬出了倒翻着的车子。他的左手很痛,血肉模糊,还不自然地弯曲着,应该是骨折了。
但他顾不得周遭的杂乱,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跑到车子的另一侧,拼命扭开了车门。
当他费尽力气把许敏燕也从车里拖了出来,将她抱在怀里时,耳边的声音全都停止了,万籁俱寂。
虽然视角不同,一瞬间路宁竟恍惚以为是时间倒流了,精明的脑子完全无法思考,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映入眼帘的鲜红让他头晕目眩。
躺在他怀中的许敏燕和他最久远的记忆里,那个穿着居家长裙的女人重合。
她们都静静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身上都开着红色的花。只不过一个是胸前,一个却是额头上。
滴答,滴答。
鲜血流淌,汇集在了柏油路面上。
许敏燕躺在路宁的怀中,身子依旧温热,但已经失去了呼吸。
她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的淤青,眼睛闭着,看不出有多痛苦的神色。但她的口鼻中却流出了淡淡的血迹,头上也有一处血流如注,染红了她的侧脸与一只耳朵。
“不…不!不要!燕燕!燕燕,你醒醒!”
身前的车子着起了火。
但路宁管不了那些,只是紧紧地把人抱在怀中,呼唤着她的名字。
“燕燕!醒醒啊!!”
这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臂。路宁用凶恶的眼神回头瞪着任何敢打扰他的人,过了一会才发现是他自己的手下。
————
当天夜里,路宁的手臂上挂着夹板和绷带,让所有人都离开了病房。
房间一下变得空旷寂寥,偌大的高级病房中没有一丝光亮,路宁一个人沉在床上。
那时他挣扎着让人和他一起把敏燕擡进了支援的车子里,驶向了医院。但他也受了很重的伤,在路上因失血过多失去了意识。
等他从病床上再次睁眼,已经是晚上了。他的手术已经结束,检测报告上说是一侧的手臂和脚骨折,肝脏轻微出血,肋骨也断了两根。
当他问起许敏燕时,人们告诉他,她死了。
路宁不信,手下只好推着他的轮椅,让他在停尸间里见到了她的尸体。
……
车祸的事故已经被他的合作对象何先生强行压下来了。由于身份敏感的原因,他的行踪被抹除得一干二净。甚至昨天他和许敏燕在一起的监控也全部被删除了。
当他从手术麻药的效果中醒来后,事故的新闻也已经被报道了出来。表面上就是一名女性旅客从酒店退房后打了一辆黑出租,在去口岸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不幸身亡。
可明明,这起车祸是冲着他来的。
由于海参崴自由港的成立与赌业的振兴,各种国际势力都涌入了城市。各个势力更加动荡不安。这次刺杀他的是一伙最近正对赌场也虎视眈眈的柬埔寨势力。
路宁明明有一直防备着没有透露行程,但他和敏燕出行的那天到底是过于引人注目了。
许敏燕入住的酒店不属于何家的势力范围,所以她的登记资料既能被路宁查到,自然也能被其他势力查到。那伙人算准了他们上午会去口岸,就埋伏了这次的袭击。先是前后两辆车封住了他们的轿车的逃跑方向,再用一辆货车从侧面冲了过去。
路宁有些茫然,他的眼神木讷而空洞。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何种心情,明明……是他自己的内心啊,却如同镜里看花。唯有女人浑身是血的影像清晰地存在他的脑中。
他的身体渐渐失去了力气。偏头看向身侧,一只戒指正摆在床头的桌子上。是他从许敏燕的包里取回来的。
在黑暗中闪着冷光的戒指仿佛在控诉他的冲动与卑劣。
如果他昨天没有去见她,昨天下午没有留她住下…如果他没有要求亲自送她,如果他能在她第一次婉拒的时候让她自行离开……许敏燕就不会死。
一切都是他选择忽视事实的欲望而造成的罪孽。
她是被他害死的。
他回忆着她那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眼角处滴下的鲜血……仿佛也有一颗铅做的水滴坠在了他的心上。
那痛苦感觉,比钢铁的子弹还要强烈。
紊乱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内,胸口疼痛得好像快被撕裂,双肩剧烈颤抖得如同痉挛。
“唔……”
好像是烟瘾犯了,感觉嗓子痒得发痛。
他没有在乎医嘱,从外套里抽出了一根香烟。点燃后却咬紧牙关不敢张开口。
仿佛一开口,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就要喷涌溢出。
……
他想辩解,倾诉他对她的爱恋,为他所带给她的一切灾难而道歉。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他的话语已经无法传到她耳中。
更何况,他也没有资格辩解。
要不是他因为私心硬要缠着她,她根本不会被波及到。
手中的香烟明明灭灭,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恍惚间,路宁竟想到了一个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的人。
他的父亲。
当年听到父亲的死讯时,他没有任何伤感。在他心中,父亲的身影早在当年母亲的葬礼上就高大不起来了——只不过是一个下不定决心,自我又无赖,不上不下的男人。
他一直是如此认为的。
父母的故事,就是一场欲望与克制相互矛盾,最终冲突而引发的悲剧。
那时候站在母亲的墓碑前的父亲的背影有多幺寂寥,在他眼中就觉得有多幺讽刺。要不是父亲当年对母亲的感情已经开始消减但又不彻底放手,母亲何必下半生郁郁寡欢甚至最后惨死?明明母亲都已经不爱他了,想要离开他了……他却固执地不放手,像一个自欺欺人的蠢货。
现在,他做了和父亲一样的事情……
回顾整个人生,路宁才惊觉自己好像从未走出原生家庭的阴影里。因为瞧不起父亲,所以决定夺取他的家业并继续打拼想要超越他;因为怀念母亲,所以从有着同样气质的许敏燕身上寻求爱意。
结果最后竟和那个狼狈的男人一样,害得喜欢的女人失去了性命。
他扭头愣愣地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影子,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自己的人生成功吗?
事业上,或许如此,但也只是一个寻寻觅觅,真正想要之物却始终无法得到的落魄男人。
究竟是什幺时候起他也成了最痛恨的父亲那般不上不下的样子?
究竟是什幺时候起他就做错了?
活了这幺久,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但真正的自己究竟有什幺价值?
脑中被自我怀疑所充斥,他愣愣地坐着,内心浸染着苦涩的悔意,完全没有发现放在嘴边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了。
他呆坐着,直到烟雾飘进了眼里。
“嗯……唔……”
终于,男人借着疼痛令自己哭了出来。
“唔……燕……燕燕……”
曾有一个人,她让你对明天有所期许,但是再也无法出现在你的明天里了。
惹得他落泪的白烟缓缓散开,消失在了空中。
心中那无人可倾诉的念想,随着夜色上涌,同样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