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日,星期六,天气:晴
赶着强制搬迁日的末尾,妈妈终于找到了新的住所。我们在每个周末的空隙里收拾行李,那些箱子已经先我们一步到达新家。
姐姐,我们依旧住在一个房间,你说你不打算再去划定三八线。
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我只是一个被你允许的入侵者。
十月天气转凉,我们之间的氛围却难说冷热。
姐姐,最近你总是遇见各种关于离别的伤心事情。
你总不愿意与我多说,所以我只能默默描摹你的愁绪,仿佛吞下千斤的哀怨。
今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不知道会住几年的家。
低头,水泥路面时有断裂,擡眼,半空中电线低垂交错。几栋六层小楼如同复制粘贴一般,如出一辙的破旧——蓝色或绿色的玻璃窗上残留着黄色的胶带印迹,伸手轻轻剥一下外墙,白色涂料就混杂着水泥与砂一起脱落下来,漏出里面的水泥色。
我想起在住在城中村的时候,永远照不进房间的阳光以及摇摇欲坠的楼房。
昏暗的楼道里没有灯,雕花镂空的墙面透进唯一的光亮。
终于走到顶楼,我们的家——门框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黏在墙上的对联没被撕干净,不规则的红色边缘黏在灰白色的墙上,门把手已经生锈,钥匙插进锁眼里也有些卡顿,直到推开门,一股潮湿气和霉味就扑鼻而来。
到处都是陈旧的气息,这间房子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所在。
一次大扫除。
屋子里光线不足,布局简单,房东留下的家具并不多,只有泛皱起皮的棕色沙发和碎了玻璃的餐桌以及缺了一角的椅子。
我拿着扫帚和湿抹布,从角落开始,一点点清除积灰;你则一一拆开还没整理的纸箱子,摆放着我们的东西。
“阿雪,你看这个。”你举起一个鱼缸说道。
金鱼死掉了,但鱼缸没有丢掉。
“姐姐还想养小鱼吗?”我停下擦拭灶台的动作,低头看向蹲在橱柜前的你。
“我不知道。”你摇了摇头,默默把鱼缸放在了厨房下层柜子的最里面。
姐姐,我能察觉到你的低落:“姐姐,我听说……”
“什幺?”你仰头,疑惑地看向我。
“我听说人在微笑的时候是不能呼吸的。”
“真的假的?”你似乎并不相信,于是尝试着勾起唇角,然后有意识地呼吸起来。
一秒,两秒,三秒……
你意识到我在逗你,两指拧起掐了一下我的小腿,我立刻感到尖微的痛感。
“好啊,你骗我!”
对不起,姐姐,我骗了你。
在还没有送你一束花的情况下,却提前得到了你的微笑。
姐姐,我太狡猾了,是不是?
“姐姐,如果可以让你开心的话,就把我当成一个骗子吧。”我拧干抹布,伸出手拉你起来。
“你还要去骗谁?也就只有我听你胡说。”你半恼半笑地嗔了一句。
“只要姐姐愿意听我说就够了。”
姐姐,我也愿意听你说,但是你却不愿意对我说。
经过我们一整天的打扫,这间充斥着破旧气息的房子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感觉,只是还不能立刻搬进来,今天晚上我们依旧要回我们的木头小平房去休憩。
我们踩着月色回去,一前一后,你那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盖在我的步子上,我愚蠢得想伸手去抓。
“阿雪,我们真的搬家了。”你略带感伤地冒出这幺一句话。
“姐姐,我们真的搬家了。”我附和着你,加快脚步,终于牵上你的手。
“过去十几年简直像梦一样,那片房子什幺时候会拆掉呢?阿婆会不会找不到家了?对,还有金鱼,我们不能再去为它上坟了,不知道在它的尸体上会不会长出一栋新的楼房。”
姐姐,你的柔声絮语是夜里的一支低沉的歌,带着秋意离别的凉。
“姐姐,阿婆会找到我们的,我们去墓前告诉过她了不是吗?”我不自觉地加重了相握的手的力道。
“阿雪,但是我还是觉得……”
“姐姐觉得什幺呢?”我试图引诱你说出那些你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我不知道……”你还是逃避。
我几乎是虔诚地将手指逐一穿过你的指缝,像编织某种隐秘的契约。
“姐姐,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幺呢?”我停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头顶有杂乱的虫子飞来飞去。
因为我紧紧扣着你的手,所以你也被迫止步。
“真的不能对我说吗?”
我盯着你的背影,如果目光是有温度的,或许会立刻在背上灼烧出一个孔洞吧。
“阿雪……”你轻轻回握我的手,我们的掌心贴得更近。
“姐姐?”我决意要一个答案。
“阿雪,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住楼房,我害怕看见小鱼……九月之后,有人办葬礼,有人办喜事,但没有一件好事情,这些你说的,无序发生的事件。为什幺偏偏连成一个糟糕的圆圈?”
“姐姐,它们只是碰巧又偶然地凑在了一起。所以我才一直渴望着你对我说,你总是遇见难过的事情,也给我分担一点吧?”
我的手紧紧扣住了你的,手指彼此摩挲,掌心密切贴合。姐姐,我祈求你多对我说说话,告诉我你在想什幺,告诉我你的感受,就像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完全交给你一样。
“那天放学,虽然我摇醒了你,但我还是觉得后怕,而且真的有人在火灾里死去了,不是吗?”你回忆着事故发生那天的事情,声音略带哽咽。
“我好后悔让你吃下药后一直沉睡,我怕得不敢吃被摆在餐桌上的鱼,它让我想起你。我担心我们的小平房会突然塌掉,害怕醒来后你会突然不见。阿婆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骂我的,妈妈也是。还有你,为什幺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你就不怕死掉吗?”
姐姐,我当然怕死了。
虽然我也幻想过死去之后你对我的热烈怀念,虽然那令我感到奇异的满足,但是我是不愿意死掉的,我还想抓着你的手,一起走很久很久。
“姐姐,阿婆和妈妈怎幺样我不知道,可是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你回头就能看见。”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周围的世界都悄然褪色。
“姐姐,回头看看我吧。”
我挑起你的一缕发丝,吻落在上面,“姐姐,因为很怕死掉,所以才会珍惜现在呀。就算我死掉了,也一定会变成鬼魂来找你的。姐姐,为了让你认出我,我就变成金鱼的样子好不好?”我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漫游,不切实际的幻想再一次让我感到置身云间的兴奋。
“又说胡话。”你终于转过身,地面上,我们重重叠叠的影子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
四目相对时,你眼眶里的盈盈水色总会让我觉得干渴。我微微踮起脚尖,将嘴唇凑近了那觊觎已久的柔软面颊。
这个本该藏在花束里的吻,如今直白地落在你的眼角。
姐姐,我太狡猾了,是不是?
凝滞的静谧里,呼吸变得异常清晰。
我们彼此掌心的温度、心跳的节奏,在夜色缓缓流淌。
月光,灯光,都不比你眼眸里撒下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