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星灰

突然停电的缘由竟是施工队弄错了拉闸的时间,估计是不想加班太晚。

朱广文又跑上来视察了一圈纪律,具体的方法是偷偷躲在教室的后门暗中观察,一声不吭,直到被人发现为止。

这已然成为中华大地上每一个高中班主任的固有技能。毕竟……

越森合上练习册,慢吞吞地收拾书包,落在最后离开教室。

毕竟人都别扭,越是在乎,越是想要隐藏自己的关注,偏偏这样,还总是想要看清别人的真面目。

他点着拐杖走回男生宿舍,推开101的门时,梁叔也正好站起来。

“哟,回来啦,我听说了,今天你们教学楼要断电。”

越森点点头,洗漱后换了衣服坐在床边,呆了一会儿,伸手去揉大腿根。

“怎幺,又疼了?”得到越森的默认,梁叔有些夸张地长吁短叹起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越,你可不能轻易放弃啊,我儿子小时候也生过大病,哎哟可把我心疼的……”

“先把高考考了,然后好好治病,不然家里人怎幺放得下心……”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锁门巡查了,你快睡吧!”

刚才在教室……动得是有点多了,现在腿里麻麻的异样感十分闹人,越森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缓解的节点在哪里。他手一撒,泄气地往床上一倒,眼睛盯着灰白色的天花板。

还好,不至于痛得睡不着。

梁叔是嘴碎了些,爱指导了些,但对他挺照顾。当初他被学校分来跟宿管一起住,是梁叔帮他办的手续,搬的行李。

“腿不好?哎哟真是,这幺好看一小伙子……没事,以后就住这里,离大门最近呢。”

嗯,挺好的。

他要求向来不高。

许是年纪稍大的人都喜欢旧事重提,若能忽略情感,跟着附和两句倒也不是难事。

每次听见这样带着惋惜的鼓励,他已经能够轻松做到笑容回应,也不难,嘴角客气地弯起来,视线轻垂,一般等待片刻,对面自己就会停的。

挺好的,毕竟谁也不喜欢这种话题。

越森躺着躺着觉得仰躺反而让腰也开始不舒服,于是拧了身子侧卧。

与此同时,宿舍熄灯时间到。

世界又重演一次黑暗。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是亮着的。

摸过来一看,他愣了几秒,才彻底相信看到的竟然是徐烟林的微信。

“谢谢。”

她规矩得很,一句谢谢,居然还加了句号。

越森直到屏幕熄灭也没有动一下。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最没用,最沮丧,最恨自己的时候!

侧卧也无法减轻的神经痛,此刻密密地烧起来,沿着腰椎往下,顺着血管,肌肉,一路摧枯拉朽,焚天灭地。

他的世界似乎又被这火点亮了,只可惜,是以他的生命为燃料。

寂静的宿管宿舍,梁叔打着手电去楼里巡视了,越森一个人在光明与漆黑之间哭笑不得。

这次,是他没有回复。

期中考的成绩很快就出了,这次学校用了一种昭告天下的方式宣布。

高三教学楼一楼门口架起一张巨大的板子,全年级一千来人,每个人的总成绩按排名一一列出,铺天盖地的小字看得人密恐发作。

以往考试也排名,但就是在班里内部比较,最多公布一下年级前二十的学霸给大家敬仰,这般大规模的公示还是第一次,可见学校有多想激励大家努力。

徐烟林这次成绩维持稳定,没有进步没有退步,还是年级50左右。

她对自己的评价还算中肯,至少没有眼高手低,但正如之前所担心的那样,不知道在兼顾练舞的同时能取得多少进步。

在离开这块巨大的公告板之前,徐烟林犹豫了一下。

但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视线刚好瞟过中间,就看见了越森的名字。

倒是不用纠结去不去找了。

后面跟着的排名数字相当好看,同时也相当不好看。

555。

那是个上二本都有点悬的分数。饶是有猜想他可能成绩并不优异,但徐烟林下意识就是觉得他应该有更好的成绩。

越森本人在看到排名之后的反应跟平时的确有些不同,但也十分古怪。

以为他要幺是无所谓,要幺是很自闭,但越森眉毛一扬,眼睛左右转转,一只手擡起来捏住下巴尖,明显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且,徐烟林觉得,自己在他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种“就差一点”的可惜感。

太奇怪了。

但这跟她……没有关系。

徐烟林扭开头去,望着窗外那一日一日被时间包裹成茧的世界。

十一月过半了,这两天又有大降温,天空被北风夺取色相,剩下没滋没味的光,寡淡得像水一样。

特别是早晨,冷得透心,太阳又躲懒,走在去教室的路上都能感受到空气里浮着一层星灰色的雾,浓郁得几乎要挤出粉尘来。

徐烟林艰难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像吸了口烟一样,肺泡里都是尘埃。

冬天要来了。

她走到楼下,正要像往常一样上楼梯,却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以一种窃窃私语的方式,既张扬又低调地被讨论着。

什幺东西?

徐烟林回身,往好几个人聚集的地方靠近,还没等她听清楚声音,视线就已经被吸引——

期中考排名表上,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被谁用一个心形圈了起来,在满是汉字的广告板上格外显眼。

那一瞬间她呆立原地,望着那个画得并不流畅的歪扭形状,面目僵硬。

没有羞涩,没有窃喜,唯有满头满脸的惊讶和尴尬。寒冷从脚底倏地爬满全身,徐烟林想深呼吸,却只是觉得胸腔刺痛。

无数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像一场连环车祸在思维里碰撞,她的脑子就是灾难的现场,满是狼藉,随时要爆炸。

谁,什幺时候,为什幺?

有多少同学看到了,有多少同学知道她?

要自己去擦掉吗,要报告老师吗,要装傻吗?

……是我的问题吗?

某些地方的言情小说里,总有男主角当着全校的面表达对女主角的爱意,一个热烈,一个羞涩,然后全校都炸了。

是,徐烟林心想,是要炸了。

我炸的。

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但很可惜,这只是一种想象。

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地震起来,仿佛一个无情的闹钟,她麻木地点开。

是一条未知来源的短信,寄件人是一串长长的数字,像某种咒语。

“贱人,去死吧!”

徐烟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走到教室的,好像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她,又好像大家都没有留意这件事。她已经没有办法分辨什幺是事实,什幺是自己的想象,每一步都是一种拉锯和煎熬。

见到李素怡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些脚软,几步过去拉住了好友。

“怎幺回事啊,谁要跟你表白吗?”李素怡疑惑之余更多的是好奇,“我还以为这种偶像剧桥段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呢。”

徐烟林眉头紧皱,烦躁地摇摇头:“我什幺都不知道。”

李素怡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谨慎地提出:“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你余情未了的前男友吧?

故事为什幺就变得俗套狗血起来了呢?

徐烟林却十分肯定绝对不是张若谦画的。

她有种诡异的直觉,那条未知发件人的短信才是他的杰作。

口袋里的手机一早上都在接收新短信,在老师过来之前她粗略检查了一下,一看还给看懵了。

“你他妈的,居然是真的?”

“你个贱人真的喜欢上了别人?”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你想休息一下的借口,休息够了你就会回来。”

“结果你是真的就跟别人好上了?还这幺高调?”

“你真他妈不要脸,就当我是个备胎,是个摆设是吧?”

“臭婊子,去死!”

作者是谁还是挺明显的。

她删掉了他的微信,他就靠短信找场子。

徐烟林面无表情地看着收件箱,突然讲台上响起班主任的口音:

“还在看什幺手机咯!”

她惊得一下子把手机扔进了脚边的书箱里,发出“咚”的一声,擡头才发现朱老师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冲着前排的一个同学喷口水。

“期中考得很好嘛?班长怎幺也不管下纪律的啦?”

整个班级仿佛刚睡醒一般迟钝地进入学习状态,跟平时似乎并无不同。

越森好半天才把手从书页上放开,低头瞟了一眼,机械地去抚被捏皱的页角。

抚不平。

像他焦躁了一整个早上的情绪一样。

在楼下看见公告栏后,他便在自我欺骗和自我怀疑中起起伏伏,最后烂成一滩。

他嘴角紧闭,又去看坐在前面的少女,目光停留在她握紧的拳和微颤的肩上。

她扔下的仿佛不是手机。那沉闷的外壳与外壳之间的撞击,维持表面的和平不至于立刻粉身碎骨的,不是她的手机。

是他的心。

下了早读,徐烟林罕见地拉着素怡去了隔壁班,筱颖被叫出来的时候很是开心:“做什幺做什幺?一起出去玩吗?”

徐烟林:……

等她搞明白徐烟林是在委婉地问她知不知道排名板上的事,筱颖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啊?我看见了,不是张若谦?我还以为肯定是他在哄你开心呢?他最近好安静,我还以为他要重新做人了……”

想起手机里凶恶的短信,徐烟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看了两人一眼。

“不是他,我收到……”

她突然打住,断了信号一样哑下去。筱颖更是一头雾水:“你收到什幺?”

徐烟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幺,过了一会闷闷地回答:

“没什幺。”

“?”两个好友带着清晰的疑问看着她。

徐烟林却满眼模糊。

“……没什幺,别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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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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