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改变

林新叶不是个正常的孩子。

别的孩子哭,她不哭,别的孩子闹,她不闹,别的孩子笑,她更不会笑。

可她吃得比别的孩子多,长得比别的孩子高,气息越来越冷酷,村里的孩子再也不敢拉着她玩过家家了,她做不成“新娘”“骑士”了。

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漂亮的“新娘”,英武的“骑士”离开他们的队伍,往绿色的山林去了。

农忙时,大人们顾不上孩子们,她总是跑到山林里,而山林总会回馈她食物,野果,野菜,野鸟...这时大人们会夸她,她眼睛冷冷的,永远不失礼貌,永远一脸严肃,永远没有波动。

林家的亲戚邻居害怕极了,认为她是个没有魂的孩子,觉得山神鬼魅夺去了她的心魂,林家私下几次找人招魂,毫无效果,他们越来越害怕,再三劝告林家,抛弃她,不要招惹山间的神灵鬼魅。

可怎幺舍得,白凤来同志日夜垂泪,林家人夜夜都在喊着她的魂,但她依旧望着绿色的深林,逮着机会就会跑进去,林家人日夜防范,总是寻找,阻止她成为山林间的野孩。

浓厚的亲情难以使她恋怀,纯真的嬉闹无法使她喜爱,心灵的枷锁仍将她桎梏在前世的残忍中。

她早就在残酷的旧世界里失去了正常的情感,改造夺取她的情绪,药物摧毁她的感知。

旧世界只剩浑浊的天空,黑臭的河流,污染的土地,贫乏的物资,甚至是异变的亲人,朋友,敌人...最后一无所有,新的一代畸变了。

因生存而争斗,因背叛而杀戮,因绝望而清洗。

小小星光一个个逝去,不再归来,不再生发。

绿色还是彻底死去了,永远消亡了,同样的,她失去了力量,在一波波清洗中放弃自救,带着仅存的本能归向幽冥。

转变在她五岁的时候出现了,她有了一对弟弟,小小的,瘦瘦的,像红皮猴子那样丑陋。

白凤来同志可嫌弃了,比来比去,得出结论:不像她刚出生时白胖,结实,健壮,声音嘹亮。

“不,弟弟们很漂亮。”林新叶第一次主动发表了观点。

没有畸形,没有异变,他们都会健健康康地长大,他们是新世界的一代,不用承载成人的绝望和悲哀,只有期待和希望。

从孕育到出生,我看见了,绝对没有污染的未来。

她的灵魂开始明朗,林家的天空也开始明朗,哪怕她仍旧无喜无悲,但终究是有了喜悲。

她吃的饭越来越多,长得越来越高,高到可以捧起她的两个小跟屁虫掏小树上的鸟窝,于是她不止有了两个小跟屁虫。

她诞生了对弟弟们的喜爱,正如逐渐湿润起来的泉眼,她微薄的喜爱可以浸润到其他的小萝卜头上了。

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孩子王,再害怕她气息的小孩也无法拒绝她口袋中那源源不断的红薯干,野果,枣干,偶尔的烤小鸟小鱼仔......

孩子的希冀与满足是她眼中最美的风景。

渐渐的,孩子们再也不怕她,哪怕她只用一副脸说话。他们全都一致认为,新叶姐就该是这样子的。

干活时,听指挥,割猪草,捡牛粪...玩耍时,听命令,远河流,离深山...听话的小孩没有新叶姐的夸奖和笑容,但有烤鸟蛋,而不听话的小孩只能得到新叶姐的“恐怖”。

随着她渐渐长大,打遍村里后生从无敌手,操持家里家外干净利落,大人们最终忘记过去的恐惧,纷纷羡慕起林家来。

直到五年前,一场毫无预兆的泥石流淹没了村东的房屋,但幸运的是,无人伤亡,提前撤离的人们心疼损毁的房屋的同时,也唤醒了对她的恐惧,还有敬畏。

干部们对他们的幸运避开表示庆幸,可林坡村的人们共同隐瞒了一个秘密,这不是幸运,而是预见,林队长的大女儿提前知道了山林降下的灾难。

林家的气氛随之而变,他们的女儿根本不是普通人,林家夫妇害怕又忧虑。

村民又不敢去林家串门了。

又两年过去了,天气干旱少雨,隔壁山头的村子用了十几年的泉眼干涸了,人畜缺水喝,庄稼正萎靡,白凤来女士的三妹就嫁去了那个村子。他们愁苦地翻过山头来借水,哭诉着新找的泉眼根本不能满足全村的需求,地里的庄稼快枯死了。

“三姨,你们往村子东南方向找过了吗?”

“找...过了,没找到。”听见侄女的声音,白凤仪夫妇惊异,迟疑了一下,回答了。

“再找找。”

他们将信将疑地挑水回去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再次钻山探洞,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天坑中找到了水源。

村民看她的眼神又变了,哪怕到处在“破四旧”,可破不开心灵的愚昧,他们相信山神钟爱于她,所以她对大山了如指掌,所以她从来没有在山林间迷失过,这一点,哪怕最有经验的猎户山客都不能完全做到。

林家夫妇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们不是在恐惧他们的女儿,而是在恐惧山神随时会夺走他们的女儿,而他们的女儿,从小就对山林有一种道不明的喜爱。

于是,林建国再也不许林新叶进入山林,毕竟,迷失在山林间再不返家的人,自古不绝。

“好。”他们是她的家人,她不能让他们持续恐惧,暗地里偷偷的祭祀就任他们去搞。

农闲时,林新叶不再往山林去了,和他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林家失去了偶尔的加餐,林家弟弟们也失去了山野的零嘴,他们不敢抗议,只能和小伙伴在水田小溪摸几个螺蛳砸碎了喂鸡鸭,只有这点乐趣了......

但山村向来无趣。

林新叶面无表情地给枣树浇完了水,她忽然想起了今天的男孩,他有着干净的外形,却陷在消极的漩涡中。

她要他,她的孩子一定会很白净漂亮。

锁好了老宅的大门,林新叶刚走到地里,发现新来的知青也一起下地了,只是地翻得实在不怎幺样,梅芬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大概是在教他们。

林家夫妇见她的衣服手脚干干净净,舍不得她下地,把她赶了回去。

于是她又走回家去了,田里的小河沟多了一群小孩,乡里小学放学了,他们见她走了过来,兴冲冲地跑出河沟,林新叶心领神会,在打头的几个孩子头上摸了几下,那几个孩子在众人隐隐羡慕中陶醉地挺胸擡头,仿佛受到了鼓舞。

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呐。

回家生火做饭,红薯饭配野菜。

她刚把缸里的水挑满,林新耀林新宏两人跟兔子似的从她身后窜进了厨房,林新叶往门口一看,林家夫妇不见人影。

“姐,又是这个啊。”厨房传来了哀嚎。

“姐,我好饿啊。”

你们还馋,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天天喊饿。

“野猪下山,捡到两把野菜算不错了。”

“哎,我就知道,该死的野猪,净祸害粮食。”两个大小伙子垂头丧气把大海碗洗干净,将饭菜端到外面桌上。

这时林家夫妇也回来了,一家人在院子里和乐地吃晚饭,矮墙外时不时经过下工的村民们,打招呼个不停。

“姐,可不可以想法打只野猪?”

林新叶看着瘦成竹竿的弟弟们,恐怕他们做梦都想吃肉,摇摇头平静道:“很难,野猪皮糙肉厚,速度快,又成群结队,夜间很难打到它们。”几乎不用想。

“姐,那我们和你进山下套子,好不好?”

林新叶看了眼父亲。

“爸。”两个小伙子又期盼地看着林父。

林建国真的板起脸来了。

“哼,想都不要想......”林建国喝止儿子们危险的念头。

“爸妈,我很爱我们的家,我不会离开,而且我只是在山脚放陷阱,不会带他们往深山里去。”

林家夫妇仍不能适应女儿如此直白的情感表达,不等他们不好意思,听到深山,四目相对,眼中泛起了忧虑。

一家人中只有林新耀林新宏不懂了。

女儿越来越强壮,父亲的威严也无法更改她的决定,女儿轻易不开口,开口必是要做。

“我是管不了你了。”林父心里不得劲,捧起大海碗出门吃饭去了。

“你啊...”

“谢谢妈。”林新叶剥了一个红薯给她。

虽然遗憾女儿不能同别人家那样撒娇,但女儿的厉害能干也是村里头一份。

可是,女儿还是欺骗了他们,她也上过山啊,她算过时间,只在山脚布置陷阱根本不需要逗留那幺久,而且山脚的活物几乎所剩无几了。

女儿她一直在往深山里去,在这件事上,她从未真正听进父母的话。

弟弟们带着期盼进入了梦乡,林新叶回房拿出土枪擦了擦。林家人用它打过野兔,野猪...度过了那个年代。

这个老伙计还是非常可靠。

基干民兵在村头集合,林父这时还在村头大榕树下支着脚同人唠嗑,看到女儿,嘱咐一声就带着大海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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