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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天意要证明陆晓婷的话不是开玩笑,从枢城回来后的第二天,我又一次巧合地偶遇了石云雅。

更准确地说,是她特意在我放学路上蹲守我。

我本打算装作没看见路边打双闪的汽车埋头继续往小区走,身后却传来车门被甩上时干脆利落的一声“砰”。我没来得及加快脚步,就被一双手牢牢地抓住手臂。

“喻可意,站住,”石云雅冷笑,“我真是小瞧了你这孩子。”

“呃……阿姨,是有什幺事情吗?”

我不大乐意见着她,下意识地后退,这个小动作落在她眼里,明明白白是心虚的征兆。

“果然是和你妈一路货色,你爸现在不要你了,想玩点小花招从我这里搞点钱是吧?”

“你说什幺呢?”手臂被她攥得生疼,我试图挣脱,未果,背着书包路过的学生们察觉到我们两人举动的异样,却仅仅是停下脚步匆匆瞥了眼,转身又离去。

“这传票是你搞来的对吧?”石云雅从包里抽出一封信笺啪的一下甩到我面前,“十年前的东西还想拿来玩我?说,谁教你的,你从哪里找的人?”

“阿姨,什幺传票啊……”此时心里已经明了这个乌龙是出自陆晓婷的手笔,不过我好心地没有把她招供出来,依旧装作一无所知地摇头否认,“这是什幺东西?给我看看。”

“陆晓婷是你的谁?”

“陆……什幺啊?”我毫不避讳地直视她审问的目光,“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巷子里灯光昏暗,好奇心作祟,我忍不住凑近看传票上的小字,想瞧一眼陆晓婷以什幺样的罪名起诉了这位颇有身份地位的女士。

没想到面对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我会把自己撇清得如此干净利落,石云雅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地尴尬。

“我劝你现在最好撤回上诉,对你对我都好,不然我敢保证你这场官司会输得很惨。”她无视我的自证清白,依旧目露凶光地警告我。

我无奈地作出摊手状:“阿姨,我想帮也没办法撤回啊,因为我压根不知道你说的是什幺,这是法院的东西幺?我看上面写着……”

石云雅不想我再多看,唰的把东西又塞回包里。

我正打算找借口溜走回家,远远地望见舅妈那头标志性的自来卷盘发,绕开石云雅朝她跑去,但石云雅横在我面前不肯让路,一人宽的窄巷里,我局促地被困在原地。

“张琳!”我朝路灯下四处张望的自来卷大喊一声,她的视线越过一堆

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学生,噔噔地快步走过来。

“你这小丫头咋没大没小的,谁准你喊我大名……哎?这是……”舅妈凑到我旁边,“你们老师?”

“不是,”我往舅妈身边小步挪近,“是跟我爸结婚的那个。”

“哦——”她发出意味深长的怪叫,我拼命往她身边拱,既能寻求安全感,又能用肢体语言暗示她不要故意挑衅对方。

奇怪的是,舅妈在见到石云雅的第一秒就陷入了沉思,没等张大着的嘴巴发出声音,石云雅头也不回地转过身,驱车扬长而去。

“我感觉在哪见过这个女的。”舅妈自言自语道。

她难得一路上没有说话,我进门换好鞋子,她去替我煮夜宵铺床,“我真在哪里见过这个女的,”舅妈在开水咕嘟沸腾时又控制不住地念叨,“在哪见过的,那张脸……我肯定是见过的……”

我坐在厨房边的小凳子上,眼睁睁看着那双倒热汤的手停住了动作。

一块黏着的南瓜噗通掉在碗里,又被弹出来,从台面滚到地砖上,像蜗牛似的留下一串白色的拖痕。

“囡囡,我想起来了。”舅妈转过头,“你妈妈生病住院那几个月,我见过她好几次,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可奇怪了,每次我来看你妈她立马拔腿就跑,一开始你婆奶奶还有我都以为是朋友什幺的,问她又不说,就说熟人,后来我们几个越想越觉得不对,哪有朋友这样偷偷摸摸的?可是你妈妈不乐意告诉。”

我仰头,冰箱制冷机嗡嗡的轰鸣此刻突然封了嘴。

“你妈妈……你妈妈走的那天,我还见过她的,也是在医院里,”舅妈越说越小声,她害怕谈起杨纯会扯到我某根敏锐痛感的神经,然而内心抑制不住的猜疑又逼迫她一鼓作气全抖落出来,“你今天说她是你爸找的小三,我才觉得奇怪,你说,囡囡,你说有没有可能,当时她是不是故意来气你妈的?那时候她早就跟你爸好上了,想早点把你妈气死,所以天天来给她添堵啊?”

见我呆傻地愣在那没吱声,舅妈立刻转身溜到房间。

最后的那一天……发生了什幺?

我机械地站起身,不小心踩到那一滩蜗牛的粘液,脚底板在和瓷砖分离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

最后的那一天,发生了什幺?

“妈——”我出了电梯之后一路飞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想朝她飞奔着扑上去,然而病床上半坐着的人脆弱的像一块风化的纸片,我紧急在病床前刹住了脚步。“喏。给你买的,我精心挑选的,都是蓝色的哦,喜欢吧?”

“什幺啊……哎呀你又买花,你那点学校发的钱就拿来买这些了,”杨纯假装嗔怒,擡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按捺不住嘴角的笑意,“又不能养几天,咋老是买嘛,这多贵啊。”

“你不是说你喜欢嘛。”

我轻轻地枕在腿上,医院里的被子有股难闻的气味,是消毒水和霉味混合下诞生的,不过因为能隔着被子感受她的体温,告诉我——今天妈妈还好好地活着,没有像脆弱的蝴蝶那样一个振翅就彻底消失不见。

“我还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芒果西米露。”

“啊呀,医生说我不能吃这种……”她委屈地撇嘴,“吃不到啊。”

“你看着我吃嘛。”

“臭丫头,你就是故意的吧,自己想吃,还拿来逗我开心。”她擡手要打我。

我捏了一把她裸露的皮肤,本就瘦巴巴的人现在瘦得颧骨突出,手背因为长期打吊针长出一大块水肿。

“妈,你啥时候出院啊。”我问她。

“昨天刚复查完,医生护士都说指标比上次好多了,到时候妈带你去游乐园,给你买那个比人还高的大抱熊,没准我明天就能出院了,”她把我搂到怀里亲吻我的脸,“养女儿就是好啊,谁家小孩有我的小乖宝好啊,从来不让妈妈操心,又知道疼妈妈,养十个也不嫌多呢。”

“囡囡,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吃午饭吧,”她恋恋不舍地放我回去,“我想吃饺子,能不能让你奶奶给我做点儿,要玉米猪肉的啊,不许再放葱花了。”

外婆不在家,我从冰箱里数了饺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个,又觉得她快好了应该多吃点,于是再加了三个。

我盯着冒泡的铁锅,加冷水,然后等饺子浮起来,等它们冷到不再烫手,一个个地装到饭盒里。

但是病床上是空的。

我起初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在走廊里求证似的徘徊,不断擡头确认号码。

就是这间,不会错的。

我一层楼一层楼往上爬,穿过一个又一个重复的走廊,手里的饺子凉透了。

兜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了住院部,看到病房外婆她们,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果然刚才是找错了嘛。

“奶奶,我妈呢?”我兴奋地凑到她身边。

“囡囡啊,”外婆揉着眼睛,皱纹的裂痕里湿漉漉的,像流干的一条小溪,“你妈妈她刚才……没了啊……”

好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

“囡囡,我记得很清楚,我见过她,百分之百见过。我特意问了你舅舅,当时特意我俩一起去的!”舅妈重重地摁着我的肩膀,怕我挣脱逃避,“我看到她下楼,还拉着她问你妈妈今天咋样,我不是一个多星期加班没过去看了幺,然后这女的不大乐意搭理我,不过她一本正经跟我说你妈妈目前挺好的,我就没怀疑。”

“后来我寻思着你妈快出院了,我这不能空手,还特意拐弯去买了补血的,你舅舅拿了最贵的,结果一到医院,你婆奶奶说你妈妈在抢救了,这……我当时没多想,现在你跟我说她是那个小三,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我绝对不会记错,”舅妈猛地拍大腿,我怔怔地从回忆中清醒,发现她控制不住地开始抹眼泪,“哎哟当时医生说你妈妈是心衰,我这没往别的地方想,而且你妈妈经常有同事朋友来探望的,我问了一圈也没问出来是谁……”

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要找石云雅问清楚。

像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我的焦虑和怨恨,后续的几天,无论我怎幺给石云雅打电话发消息,都是失联的状态。

直到一周后开庭的那天。

我考完试急匆匆地请假过去,只赶上了判决的尾声。

令我惊讶的是,法庭宣判的结果是——陆晓婷作为原告败诉,而作为被告,石云雅和喻瀚洋不仅被当庭宣布无罪,甚至连罚金都不需要支付。

我不由得浑身发冷,想起那天晚上石云雅的警告:

“撤回上诉,否则我保证你这场官司会输得很惨。”

作为精明的商人,石云雅不允许自己在同个地方再次跌倒。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权衡之后,我决定先去找陆晓婷,问清楚这场判决的详细经过。

见到有人朝她走来,跌坐在台阶上的陆晓婷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懒得正眼看我。她成了被连根拔起后死去的树,被阳光晒得枯萎蜷屈起来。

“陆晓婷!”

喊她,她不搭理,甩开我的手,坐到别处去,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想她大概需要冷静下来接受这个结果,便识趣地不再打扰她。

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忽的又站起来,被鬼物附体般跌跌撞撞,魔怔似的往前走。

“你要找她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陆晓婷没有阻拦我跟着,在我前面两三米的距离慢慢地晃荡,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询问,她突然接起一个电话,随即开始飞奔,似乎要去往某个地方。

我追了她大半条马路,眼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快要彻底跟丢,我扫了辆路边的自行车,忍着喉咙的刺痛再次追上去。

陆晓婷已经不见踪影。

我蹚着自行车沿路寻找,终于在一处小公园矮山顶处树荫遮蔽的六角亭底下发现了要找的人影,陆晓婷、石云雅和喻瀚洋三个人不知道正交谈什幺,我远远地观望,见他们的争执的动作越来越疯狂,急忙扔下车,沿鹅卵石小路拾阶而上。

“陆晓……”

没等我喊完她的全名,眼睛被她手上某个反光的东西晃花。

待我重新睁开眼看清楚,那个东西——我终于看清楚了,是一柄尖刀,已经深深地没入了面前那个男人——我的亲生父亲的腹部。

陆晓婷下手的动作极为迅速,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仿佛从别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把刀,然后在顷刻间一次又一次地捅进去是一件无比自然的事情,和切分一块蛋糕是同样的轻松。

石云雅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甚至当喻瀚洋倒在脚边,她伫立在一片血泊里,依旧没有意识到该躲避。直到陆晓婷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嫌弃地呸了一声,然后举起冒热气的刀柄朝她逼近,石云雅才后知后觉地发出凄厉的尖叫,擡起胳膊挡住朝她扎来的尖刀。

“陆晓婷!”我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声带快要被扯裂。

我擡腿想朝她迈去,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双手摁在血液汇成的洼地里,触感湿而粘稠,被碎石子刺出密密麻麻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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