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分忠犬

天将大明,舒伦站了一会儿,短短的发丝便冻硬许多,冒出白霜。

常人看来标新立异的短毛,得益于几年前的春日,阿妈揪耳朵教训他时忽然说了一句,“你头发里生虫呢。”

平日里他也是爱干净的,这一句无异于晴天霹雳。舒伦心下惶惶,解散发带,满头蓬蓬,坐在圆木上,他翻来覆去,几乎数清楚每一根,并无阿妈说的虫子痕迹。

如此安心许多,入夜躺在铺盖里,猛地想起,倘若头发生虫,寻常去抓肯定抓不到,若时不时若脑壳痒了,便是这些虱虫在吸血。

越想,越觉得脑袋各处都痒了起来,他胡乱套两件衣,眼角挂两滴泪珠儿,闯到了阿妈的住所。

面对极其伤心又跟个长毛小狗般喜气的儿子,娜仁一边答应他现在就剪掉,一边找剪刀时忍俊不禁。

委地发丝微微打卷,颜色似金似棕,继承自素未谋面的罗斯国父亲。据婆婆说,他和家人走失误入于此,泼辣艳丽的年轻阿妈第一眼便看上了这个绿瞳异族。

在她看来,上佳的男人要有狼一样的血性,也要有狗一样的顺从忠心。

也是从那时起,舒伦发现看似怪异的短发比长发舒坦,不用费劲打理,不会打结儿,每每长过眉毛底时,一通剪去便好了。

唯独发根生得硬,时常炸乎,莫勒特图的大小妇孺,但凡远远见到人群里高个茸茸的毛栗子球,便晓得是舒伦在那。

也因炸乎,被婆婆敲肿的地方藏得很好。

他得以面不改色,坐在冯云景和李烜的对面,篝火将熄,舒伦动手拾起柴火,李烜受惊般猛地一退,挡在冯云景身前。舒伦将木材扔进火堆里,他方松懈,只时刻注意他一举一动。半夜不眠,冯云景困意渐浓,暗暗掐住虎口,好让自己清醒些。

李烜亦是强撑,生怕舒伦趁人之危,偌大个地方,他们就据着尺余之地。好似自己有意欺负他们,难道他天生恶人相不成?舒伦不免烦闷,惯常捋了捋发,不慎碰到头上的包,背着二人暗暗挤眉弄眼。

“想睡便睡吧,这里没人打扰。”他回转过来,正色挽袖,刚一站直,袖口落回原位:“草药会有人送来。”

口中送药之人,自然是他自个儿。

婆婆在帐前支起一口孩腰粗的铁锅,咕咕嘟嘟煮着黑汁,她招呼舒伦时不时搅一搅,看好火候,自己则匆匆忙忙去采缺少的另一味药草。

虽然卖相欠佳,散发沁人心脾的味道,婆婆向来使唤得动他,让个长腿身高的人憋屈弓着搅动药汁,他倒还乐得自在,换言之,因这性子,没什幺熟人使唤不动小少主。

药汁越发稠黏当口,兀术耷拉脑袋神游走过,舒伦喊住了他,比昨日还要憔悴,“不洗把脸便赶去吃饭。”

“我不饿。”兀术呆呆道。

舒伦放下手中的长勺,锤了锤僵死的腰,“今天才知道你是个铁打的,给大伙省了几口吃喝。”

“心里不舒坦。”兀术走近几步,瞧了眼锅里的药汁,“一看这玩意儿,更倒胃口。”

舒伦舀起一勺,“这可是好东西。”兀术让他唬的退后四五步,连连摆手,再好也消受不了。

“等会儿捡两碗肉两碗汤,你不吃有人等着吃。”熬药正是要紧的时候,他走不开,交代给了兀术。

后者一口答应,才走出不远,忽而折返,神色凝重:“如今族长不在,你留他们一时半会大家没异议,不过早日送他们走为好,你也知道,大爷和手底下那帮子极讨厌南边来的人。”

“这些我有打算。”舒伦将多余的木材拿出来,没躲过烟,呛了几声,“到时阿妈怪罪,只管往我这推。”

恰好大萨满攥着缺失的草药回来,瞧见兀术,很是不忿他的软弱,没好气道:“哟,大忙人今日怎幺不抱手唉声叹气,有空出来透风?”

正如舒伦对婆婆的敬畏,兀术被她揶揄,只难为情地打声招呼后,逃也似的走远了。

将草药扔进药汁中,婆婆双手抱胸。瘦小干巴的身子颓丧下来,显得衣服极宽大,舒伦正装鹌鹑,到底没逃掉一掌,整个人趔趄半步,“滥用感情,可要遭老罪了。”

婆婆虽然擡头对着天,余光盯住舒伦,其中的警示一清二楚。

不消多时,兀术端来了煮熟的新鲜羊羔肉和清澈浓郁的肉汤,小碟佐食的韭花酱,为照顾二人胃口,还特地在盘子里放了大半块死面掺玉米糁饼子。

日头照在帐顶,过去两时辰,也该到醒的时候。舒伦于是趁热将药汁一起送过去。

营帐一角,鼓起缓坡,冯云景搂着李烜蜷睡,长发混散,一大一小,盖着舒伦不常用的银狐毛被,脸颊均是粉扑扑的。

火堆旁有不少黑点的柴火,应是他离开以后,篝火熄灭,李烜想要重新点燃,方留下这些痕迹。

舒伦将吃食和草药放在案几上,三两下便重新燃起了火光。接着一阵细微的动静,往那看,冯云景支起半身,纤长眼睫眨了眨。

“醒了正好,这里有吃食,等会敷药。”舒伦指了指盘子,“多谢,不过在哪?”怕惊到李烜,她小声问。

差点忘了,舒伦拍拍手,将东西端到他们面前,用切肉的小刀割几片,夹在饼里,又抹了指甲盖大小的翠绿韭花酱,“给,你还病着,婆婆说要先吃了这些有嚼口的,等消了食方能进些热汤,否则易伤脾胃。”

原来她在山中也是一样的规矩,冯云景接过面饼,咬了一口,咸香佳味,没想到北境荒凉,别有食风。

平日里一起玩闹的几人,自从兀术没精打采浑浑度日,鲜少再闹去打黄羊捉野兔,舒伦落的清净,盘腿坐着,等她吃完手里饼子。

和他们的囫囵进肚相异,她慢条斯理,一口的功夫能让他们吃掉大半,舒伦看得抓心挠肝,终于耐不住问:“怎幺和个猫儿吃饭似的?”

冯云景让他问的一愣,细嚼慢咽的习惯还是小时上官师伯一天天盯出来的,与养身有益。她又吃了一口,不料刚好是抹韭花酱的,辛辣冲人,顿时眼口鼻皱成一团。

薄肩膀耸起,她匆匆咽下饼渣,“这是何物,好生刺舌。”渐渐地,没有神采的眼里蓄着水光,鼻头染红,像只雪地的牝鹿。

“你既吃不习惯,为何不吐出来?”舒伦想到他第一次吃空口韭花酱,可是涕泗横流。

“这饼也不易得。”一路所见,辽人鲜少烹制面食。自然也和终日饥饿的那段日子有关,但凡能吃,她不会糟践了。

舒伦默认了,的确是兀术特地走了几家才凑了小半碗,让伙夫做的。可不适的味道占满口齿,她于是擡手掩住嘴唇,怕说话间咳嗽:“把汤给我罢。”

“还不能喝。”舒伦见她吃瘪的模样,和方才的冷厉迥乎不同,忽然起了捉弄的念头,“先吃完。”

客居此地,本来有前车之鉴,她只好默言继续吃着,每当身子轻轻颤抖,舒伦便知道又尝了一口韭花酱。

——

“舒伦”意为雨过天晴之后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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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发(大波浪)是莫勒特图家族的显性遗传基因。

每日晨起,李烆要用半时辰将头发用特制的工具烫直,最初的工具是一双铁筷子。

早年见过他卷发的人陆续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不幸逝世,至于皇帝,他压根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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