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之前

太阳逐渐升起

我看见她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得透明

对我已燃烧殆尽的听觉诉说最后的爱意

Ⅰ·C大调

我一直知道她就是上次在岸边救了我的人鱼公主。但我听说,她用她最动人的声音换取了人类的双腿。

而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一样入骨得疼。真傻啊,少女。

于是我跟上帝谈判,请求放过她的歌喉。上帝同意了,而条件是我要奉献出我的耳朵。

往后,我将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对于我来说是莫大的代价。

因为,我是一名音乐家。

Ⅱ·D大调

少女怀揣着一大捧曼陀罗,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我走来,脸上的神情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其实我可以用书信的方式告诉她我已经聋了。但是上帝说,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听不见。

我也爱她。

我不能让她化作泡沫。

「先生,」她轻快地转了个圈然后抱住我的腰,「您为什幺不说话呢?」

我只能去看她的唇形,然后用最大努力往她想表达的大概语意上猜。

Ⅲ·E大调

少女被我收留在了家中。大厅里是一架老旧的钢琴,据我上次从游轮上不幸掉下落水后,已经有整整一周没有碰过它了。

她现在可能已经习惯了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奇怪家伙了。我开心的是,她现在好像也逐渐习惯了用人类的双腿走路。

她时常就提着裙摆在我偌大的客厅里转几个圈,在之后又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儿依偎我的怀中。

「先生,」她说,「我听说您是钢琴家,您可以为我弹奏一曲吗?」

她说话的语速极慢。

我毫无办法地坐到钢琴凳上。随后硬着头皮弹奏了一曲,即使我根本听不见。

可在我弹完一曲后,她却跑过来,轻轻亲吻了我的耳朵。

Ⅳ·F大调

之后的生活很简单。

我时常闭眼抚摸着琴键,黑白交错的是我的人生,是小有名气的知名音乐家,是失去听觉的悲惨聋哑人。

其实我并不哑,只是想尽量不跟少女交流而已。因为我知道,一旦开始聊天,那幺便会没完没了。

少女躺在我放在客厅的玻璃鱼缸里,长长的鱼尾上金光闪闪,还真是高贵的人鱼公主啊。

她只知道她被幸运眷顾没有失去歌喉,可她一点儿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而我也时刻在想,只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说,放弃听觉是不是太因小失大了?

可是我每看见女孩明媚的笑容,心中的烦恼也会一扫而光。

音乐是我的理想,而她是我理想中的人。

Ⅴ·G大调

窗外的曼陀罗被静谧的夜色笼罩,少女微张的红唇是乐谱上跳动的音符,而我的手指充满喜悦地在黑白琴键上按动,她的胸脯高耸着起伏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少女的轻泣伴随着我的每一个变动——

我按在黑键上——

我仿若听见「啊」的一声,少女美丽的头颅扬起,雪白的肩膀上是她的香汗,她捧住我的脸,眼中是动人的水光。

在之后,是跳出乐谱的、只有她能发出的、动人天籁。

月光下的窗帘映出两个交缠的人影。

而指尖正在弹奏的钢琴曲,还未结束。

Ⅵ·A大调

我以为我会和人鱼少女就这样过上简单平凡的生活。

然而有一天,她跑到我面前说,一字一句地说:

「先生,请您就装作什幺都不知道吧。」

她猛得把我推倒在大厅光滑的地板上。

「这一个星期,我非常开心。」她说。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信,上面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却看得我触目惊心。

「我早就知道您听不见。实际上在我换取人类的双腿那晚,我并没有交换我的声音。」

「我交换的是,我十年的寿命。上帝嫉妒优秀的人,所以夺取了您的听觉。」

「但是我跟上帝谈判恢复您的听觉,他说代价是我仅剩的青春。我说,那请让我最后陪钢琴家先生度过一个星期吧。」

「请让我成全您和您的理想。」

Ⅶ·B大调

她俯下身在我已经听不见的耳朵旁悄悄说话。

我静静地聆听她最后的爱意,她的发丝垂落到我的鼻尖,成串的眼泪滴到我的面颊上。

我看漆成红木色的古老欧式挂钟停在十二点,她的指尖是纷扬杂乱的乐章,被诅咒的爱恋不成体统,几张画着五线谱的泛黄纸张漫天飞洒,在沉默的钢琴声中淹没了她。

太阳从岸边升起,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留给我的只有她独一无二的、释然的笑容。

她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日夜交替,时光停滞,她被埋葬。

-舞台的幕布被缓缓放下-

Ⅷ·「请降调——」

哗啦啦——

台下整齐划一地响起了轰动的掌声。

钢琴家合上琴盖,优雅地从座位上起身,朝观众席深深鞠躬。

他的头发梳成精致的三七分,西装笔挺干净,然后沉默寡言地从台上离开。

而正当他刚走出金碧堂皇的音乐厅时,手上被日夜乱涂的废纸散落了一地。

少女站在逆光的方向,她金色的长卷发荡漾着日光照耀下的波澜,正怀抱着一大捧蓝色曼陀罗,朝他微笑。

她张了张嘴,用口型倾诉了钢琴家心中至今未弹出的乐章。

[最后一个琴键被按下。]

「主持人走上台,拿起话筒,高声喊道:有请下一位表演者——」

台下的观众再次开始鼓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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