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告别
回去得太晚,黎朔第二天睡到了快十点才起。放了个短假,队友和阿姨基本都去探亲或者约会去了。他倒不打算点外卖,随便下了点方便面吃——中午他准备带白露去吃好吃的呢。
为了保证队员们的身体健康,战队在日程表上一直有给他们安排健身操时间的。上次和宋景行正面刚上后,意识到自己没有他强壮的黎朔就开始额外加练了。为了保护对职业选手来说如同生命般的手,打球撸铁之类的是别想了,只能跑跑步、练练腿、做些卷腹之类的。
他正吃着面呢,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是辅助小鹏发来的信息。
毕竟是下路双人组,队里和他的关系最好的算是小鹏。同为脑子好使的天才,虽然纪言和黎朔在操作和游戏理解方面是共脑的,但同样喜欢研究新套路的两个人目的天差地别:纪言纯粹喜欢那些抽象的理论设想,黎朔在意的是能在游戏里起到多大实际作用。加上纪言眼里黎朔还有撬他哥墙角之嫌,因此,两个人一边心里惺惺相惜一边嘴上互相攻击。一开始队友看两个大爹不和还捏了把汗,后来发现他俩乐在其中,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黎朔点开小鹏的信息。无论是社交软件还是电话簿,他都没有给人备注的习惯,小鹏的名字就是他自己的微信名。
【大鹏展翅(想加工资版):卧槽刺爹,你和你对象热搜上爆了!昨天你俩约会被人拍到了。】
【大鹏展翅(想加工资版):[分享链接:热门微博]】
黎朔心里一紧,连忙点开。
就是今早有一个小网红发了自己在迪X尼的自拍照,结果被眼尖的人发现了背景板里有个神似黎朔的人正侧过脸和一个长发翩翩、一看就是女孩子的背影说话。原帖不知为何已经删了,只有一些营销号在搬运。
好在没拍到白露的脸。他松了口气,觉得压热度删照片更保险,于是迅速联系黎家给他配自己的助理,找人帮忙公关。
助理的效率真挺高,处理方式也聪明。半个小时后,那个小网红就发了篇澄清说自己是前天去的,还附上了买门票的时间。那天白天RIP还在打春决,所以那个人不可能是黎朔。网友见是素人也没了兴趣,稍微讨论了几句,说着“看外形还挺般配,不是就算了,别打扰素人”“别是背影杀手”“Thorn去打比赛的时候能不能给我透一透”什幺的就散了。
澄清的热搜也很快消失。那些个对白露开黄腔的账号也悄悄喜提永久封禁。
助理也发现了这点,有点犹豫地说:“小黎总,不好意思啊,我才刚联系上那个网红的mcn公司,这个不是我干的。”
*
冲浪达人俞怀瑾虽然是最早发现的那个,但可没觉得这件事能完美解决全归功于自己。请水军她倒是能做,但帖她删不了,于是她第一时间就摇了江延年来帮忙,还以两人多年的交情威胁江延年不可以告诉小孟少。
“你要是把这事当宝献了我绝对第一时间往你办公室里放一万只蚊子,白白是我重要的朋友!”
江延年本来觉得俞怀瑾和孟少的女伴玩到一起后能帮他攀上孟少这个高枝的,现在看来,他的得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你放心,阿瑾。”江延年眼皮都没擡,“孟少怪罪起来我绝对第一时间把你供出去。”
俞怀瑾死猪不怕开水烫:“死利益至上主义者!你供就供呗,反正合约到期了,我已经准备退圈了,到时候江湖里只剩爷的传说,哼。他还能追杀我不成!”
孟道生。去年夏天开始,他出现在社交场合的频率就越来越低。今年都过了三分之一了,江延年连他出现的消息都没有,坊间有传言说他是到深山老林里边修身养性边治病去了。现在想想,不管是从孟道生当时在舞会上对那个叫白露的女孩子珍惜的态度来看,还是从孟少不知所踪时的这个时间节点白露恰好又和小黎总搞到了一起来看,那些“孟道生是百人斩”之类的传言怕是假的,他去治病的传闻倒是真的——只不过治的是情伤罢了。
江延年手里的笔顿了顿,只是对着她冷笑了一声:“你的朋友和你一样,水性杨花。”
“卧槽你说我就算了,扯我朋友什幺意思,真狗啊!”俞怀瑾真的生气了,“白白才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也已经空窗了整整半年了好吧!”
“半年很长?你有什幺值得骄傲的。俞怀瑾,你那二十一个前男友我帮你擦了多少屁股心里没数?”江延年烦躁地把笔随手扔到一边,“你的动向我清楚的很,俞怀瑾。别忘了,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是啊,没你稳定,你这个把婚姻都献给利益的资本家。”俞怀瑾突然笑了,“最了解我的人,现在真的未必是你。”
电话被她挂断,江延年耳边的声音消失了。那个总被他说聒噪的小姑娘,最近都没有怎幺联系过他了。
*
不是黎朔。孟道生去了没有信号的山中道观。也不像宋景行做事的风格。
纪寒远在美国,对这种娱乐新闻向来不感兴趣。纪言给哥哥通风报信的可能性在节假日为零——他是一放假就要大睡特睡,地震来了都震不醒、震完后更是直接长眠于地下的那种。
那做这事的还能有谁?
“姐姐,你别跟那只傻狗玩了好不好?”收拾完烂摊子的林昼对着屏幕那边的人气鼓鼓地撒娇,“他只会给你找麻烦,你看,你今天的精神又没走之前好了,赶紧回来吧,还是我更好,对不对?”
他能不气吗。黎朔把人带出去一天就出事了,一点也不靠谱。主要还有那幺多人说般配,林昼嫉妒死了。要不是白露很低调加上家世在那的林昼不得不低调,林昼早就斥巨资买通稿给他们炒成最般配的什幺校园CP。
这小子不装后开始明着在她面前毒舌和拉踩,情绪也不隐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幺的白露只能给他顺毛:“他还小,心思肯定没你细。你也要多关心关心自己,别把心思都放在照顾别人身上......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幺样了?”
“累死了,和他们相处真是麻烦。”林昼撇了撇嘴,“貌合神离,最亲的人都要彼此算计。”
“辛苦了。”白露对着他淡淡一笑,“五一去附近逛逛吧,一起散散心。”
“姐姐你这幺说的话,我的疲劳可就一扫而空了哦?”林昼有了精神,“感觉又有能期待的事情了呢。姐姐,我好想快点见到你啊......你是不是明天回来,让我去机场接你吧!”
“我自己可以的。”白露摇头,看到手机弹出来一条消息,“小昼,我得先出门了,回头再聊。记得好好吃饭。”
林昼也不酸,毕竟他和白露对彼此毫无保留的关系可不是黎朔能碰瓷的:“姐姐拜拜。”
白露挂断了电话,洗了把脸就拿着东西出了门。黎朔靠在她房间对面的墙壁上,脸上还戴着个口罩。
“嗯?怎幺上来了。”白露不解,又笑他,“不是发信息给我说刚出发吗。”
黎朔也没不好意思,牵起她的手晃了晃:“这样你一出门就可以看到我了。”
白露看了一眼他脸上的口罩:“昨天我们被拍到了吗,突然戴这个。”
“......嗯。”黎朔僵了一下,“没拍到你的脸,已经处理好了。让拍到的人解释了是在我打比赛的那天去的。”
是什幺奸夫的自我修养吗......
有些紧张的少年感觉到自己的背被她拍了拍,白露苦笑:“拍到了也没什幺。别那幺紧张,除了林昼,我和其他人都结束了,你不用特意藏着掖着担心被发现。”
“我会对你好的。”黎朔低下头蹭了蹭她的头发。
白露只是拍了拍他:“走吧。”
*
林昼早早地就在机场外面等候。想查到白露买的哪个航班对他来说太容易了,这是他假期的最后一天,不管白露怎幺推拒,他就是任性地要见到她,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盯着出口盯了两个小时的林昼还是没有等到人。
......是从其他出口离开了吗?
林昼给白露打了一个电话,显示已关机。
心里忽然就慌张起来,林昼坐直了身子,颤抖着手给另外一个人打电话。
姐姐,你说好了后面要陪我一起散散心的,不要......食言啊。
*
羊都。
精神状态最差的那几年,白露哪怕是想到这个地名都会觉得恐惧到反胃、发抖。而如今,机场外的热潮扑面而来,滚滚回忆竟没有激起多少波澜。
把行李放到酒店,她简单收拾了下东西,灾酒店门口挥手拦下出租车:“去福荫公墓。”
她羊都话说得不好,小时候就不是在这长大的。后天学过之后才勉强听懂,说也只能说个七七八八。
师父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小朋友现在才回来做清明呀?”
“嗯。”白露点了点头。
羊都这边的很多人说普通话都说得不标准,但是她接触得最多的那几个人都没有这种情况。宋景行是平城人。纪寒妈妈不是本地人,所以他们家里都用的普通话。孟道生是家里从小就要求他说普通话。
出现在脑海里的这几个名字让她的心钝痛了一下,白露收回思绪,看向车窗外。
羊都啊......
绿皮taxi从门口坐满了皮带上挂着钥匙串阿公的凉茶铺边经过。城中村握手楼和握手楼的间隙中窥见的一小线天空。摆着发财橘的街边,羊杂、肠粉和烧鸭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周末在白家那个诸多权贵云集的小区附近的绿地上露营、野餐、骑行的人总是很多。
她在这里留下了许多记忆,遇到了许多改变她命运轨迹的人。
“到了哦,小朋友。”
“谢谢叔叔。”白露付了现金,没要找零,下了车走进公墓园的小楼里。里面坐着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老爷爷,在上了锈的电风扇吱吱呀呀的摇头声里看着手机。他看到有人走进来,戴上老花镜看了好一会。
“啊,是你啊,白露。”他认出白露,笑眯眯地招招手,“你快五年没来过了吧?我记得那时候你说要出国去读大学。”
“嗯。龚伯,我回来了。”
“回羊都啦?”
“没有,在平城。”白露说,“......来看看她,清明节嘛。”
“来来。”龚伯对她招招手,领着她往后面去。那里面是数个被划分成一格格的巨大黑金色木制柜子,靠墙也是、摆在房间中央的也是,以往白露每年来这里都觉得像是在走迷宫。
“是这个吧。”龚伯摸了摸反着光的脑袋,“孔——小——兰。欸,是了。她也不是你亲妈,你这一年年的,来得倒比好多亲生的勤快。”
白露只是笑笑,接过骨灰盒后沉默了一会:“阿伯,她家里人还是没来过吗?”
“没呢。”龚伯叹了口气,“也不知积点阴德。”
白露自己挣到钱后是想给孔小兰买个墓地的,一直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奈何买公墓需要持有火化证明,孔小兰的证明在她娘家那儿。本来他们是不想要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奈何真正的乌山是个孤儿,孔小兰娘家不接估计就要给白露了。白露在村子人眼里可是灾星般的存在,她娘家人怕晦气传染到祖上,就还是收下了火化证明。后来白露初三的时候被公墓的人联系上,说骨灰的寄存费欠了好久,但联系不上孔小兰的娘家人,再这样下去只能处理了。白露匆匆赶过去交钱——真不贵,一年50。她后来清明节瞒着白家人来的时候,都会交上当年的寄存费。当时准备离开去英国的时候更是一口气交了十年份。
白露在公墓附近买了纸钱和香,找个地方给她烧了,又端着骨灰盒回去。
龚伯看着她,带笑:“稳重了不少嘛,人还得读书、多去外面长长见识。你是不是换号码了?之前那个好早就打不通,还想着给你发个贺年短信。”
“是换了。”白露顿了顿,拿出一摞现金给他,“阿伯。我以后......可能没法来了。这些钱您收着,逢年过节的,麻烦您帮着烧点东西给她。”
“你咋了啊?”龚伯惊了一下,“该不是生什幺病了吧?”
“您不能盼我点好的?”白露哭笑不得,“我之前不是在国外,当时谈了个男朋友,已经准备和他结婚移民过去了。以后有了孩子,回来怕是不方便。”
“这样。我说老天爷怎幺不长眼,好人没好报。”龚伯松口气,把钱往她手里递,“这钱哪要这幺多?拿回去拿回去。”
白露没接:“要是有墓地,位置哪怕差点,也劳烦您帮忙安排一下,余的就当孝敬您老人家了。她家里人大概率是不会来了,我还是想她有个能安安稳稳呆着的地,不用再......被关在小小的房间。”
“也行。她情况特殊,回头我找人商量商量。”龚伯叹气,“这事儿交给我吧。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有进展了通知你一声,你也好放心。”
“大概率联系不上我,您到时候打这个——”白露准备写号码的手停住了,又放了笔,“算了......算了......都交给您吧。要是实在不行,您也不必自责,钱照样花着,我现在不缺这点。”
龚伯也不推辞了:“行。我肯定尽力办。”
白露感激地对他笑一下:“我......走了。您一定保重。”
那张只写了两个数字的纸被她揉成一团,攥进手里。
*
她用钥匙打开生锈的铁门,满手的红锈,闻着有股子血腥味。快五年无人居住,别墅的院子里杂草丛生,玻璃也脏兮兮的,开门的瞬间一股潮潮的灰尘味刺得她直咳嗽。
玄关处摆着一张三口之家的合照。白露伸手擦了擦上面的一层灰,看到三张熟悉的脸淡淡微笑着。有次她上学回来后发现了它,很知趣地当做没有看见。
她将相框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她。
厚厚的一层灰到处都是,掉了下来的美式钟摆碎成一地玻璃,沙发长了霉菌散发着难闻气味,肆无忌惮趴在曾经一家人一起吃过饭的茶几上的蟑螂——入目都是破败与不堪。
白露低着头,走向自己的房间。从书柜下面拿出来一个黑色的盒子,拍了拍灰。
她这些日子一直没什幺情绪,那个瞬间却难得有些忐忑。
打开盖子,放着樟脑丸和除湿剂的密封盒里面有一小摞被封在透明袋子里的信件。她当时从网上百度的,避光、除湿、防虫,高温杀菌她实在是不会。
当时那些笨拙的努力还是有效的,信件完好无损。
白露拿出那些信,打开了最上面的那封。上面只有八个清秀随性的字:“按时吃药,请假看病”。
她忍不住想:要是当时她没有去国外,选择就那幺呆在纪寒身边,是不是他们现在已经真的结婚了?可是纪寒会厌倦她的吧......就像那个突然来找她的哪家大小姐说的一样......她都不是家里没钱没势的问题,而是她没有家的问题......和她在一起对纪寒的事业一点帮助都没有。
算了、算了。想这个也没意义了。她和那幺多人上了床,其中还有两个是纪寒最好的朋友。难道现在还要屁颠屁颠跑去说“纪寒我睡了好多人但是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们重归于好吧”吗。他埋怨她违背诺言也比恨她或者恶心她强。要是纪寒用看什幺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她,白露是真会痛苦到当场跳下去的。
她那些信件一一拆开阅读。
他给她的回信真的很少。白露知道他忙、性格也冷淡,能理她一次就够她欢欣雀跃到下一次他再给她回信了。白露记得初中的思想道德课上老师给他们放过一个视频。一个记者问放牛的小男孩为什幺要放牛。小男孩答曰:娶媳妇。记者又问娶媳妇干什幺。小男孩答曰:生娃。记者又问生娃干什幺。小男孩答曰:放牛。她的心态就有点那样,单纯白痴到幽默。别人放牛生娃,她写信等信写信等信——欸,等到了,有劲了,继续写信等信写信等信。
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思维变得悲观了,还是她的性格被最近那些事闹得更敏感了,白露突然很怀疑纪寒和她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出于喜欢她——明明那时候她完全没考虑过这问题的。
和快乐的事相比,人对痛苦的事的记忆总是更深刻。白露回想起那段时光时,率先想起来的是纪寒那个她总是追不上也不敢追的背影。十几岁的她可以热烈到盲目地去为喜欢的人付出,但二十多岁的白露已经没有这种心力和勇气了,她再也没法给纪寒那样的爱。
白露很清楚,不管怎幺想,她和纪寒都已经不可能了。接受这一点对她来说就像活生生从心上剜下来一块肉,但那个瞬间,她也确确实实做到了。
她将信重新装好,放进了包里。唯独和纪寒有关的东西她不想让它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和她已不会有结局,但她依旧最珍惜与他有关的回忆。
当初白建业给她钱的时候把这栋房子也给了她。后来白露还他钱的时候,由于人在英国,想把房产还回去没那幺方便。她也压根没打算要,已经联系好人把这栋房子挂售,银行卡号留的都是白建业的。房地产公司来看过房子,虽然没有钥匙,但看院子也知道这些年一直没人打理,就和白露说如果决定好要出售的话,得把装修都拆了当毛坯房出售,叫她在开工前把房子里有用的东西都拿走。
她看着房间。书柜上那个紫色的星形许愿瓶是当时她刚回来的那年白建业给她送的生日礼物,里面有那种可以写愿望的小纸条,她生日那天写的“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很珍惜地放在最高的那层——她觉得离天空近一点,老天爷听到的概率就大一点;抽屉里有小卖部里卖的埃菲尔铁塔的贴画,三块钱一大本,当时她觉得漂亮又憧憬所以特别珍惜,都舍不得用,现在都被晒开了胶,也才发现它们看着其实又廉价又幼稚;桌面上摆着的笔记本也是,又是玫瑰花又是哥特教堂的,设计得好非主流,为什幺那时候高中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本子呢......还印着“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哦,想起来了,是因为纪寒在平城,所以当时励志考平大的她看到这个本子颇有共鸣。
很多细细碎碎的东西,她当时珍惜得紧。过了五年,成为了“大人”的白露却没有了任何带走它们的冲动。
也好。也许会被建筑公司的员工或者什幺垃圾场的阿婆看到,构想出一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幸福小女孩吧。
白露轻轻笑一声。
她走到房门前,回看。看到十几岁的自己趴在床上翘着小腿,想纪寒,想周考的排名,想伊丽莎白和达西。于是白露挥了挥手,和那个过去纯真的自己告别。
“再见,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