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侯家人落寞了

“燃儿,我的孩子,娘拼死生下了你,你得争气啊……”侯亭说到此,涕泪涟涟,急忙将手中婴孩推给床沿上坐着的父亲看护。

侯驰伸手接过,苍白的胡须被襁褓中嬉笑的婴孩抓在手里,那孩子全不知道母亲的忧愁伤痛,也不知自己将一辈子背负的沉重包袱。现在的侯燃,还只是个吃饱了奶,在祖父怀里玩乐的孩童。

“既然如此了,也只能如此了,他是我的亲孙子,我便竭力教授他武艺。”

天姥山庄的掌门侯驰有了新的孙子,各大门派皆来祝贺,众人面上欢喜,心里也在盘算着山庄的命途。

侯掌门与夫人恩爱异常,可惜终其一生,只孕有一女。此女名唤侯亭,生得也亭亭玉立,眉目动人,只是心思不在武学上,年不过二八,独自一人下山,八年不归,归来却已是身怀有孕。

侯亭回家,支支吾吾不肯说明腹中胎儿情况,又听说母亲已经亡故,悲痛之下,竟八月早产。侯亭难产,拼死生下一个婴孩,从此郁郁寡欢,每日躲在昏暗小屋中独自垂泪,几乎不能言语。

侯掌门年近六旬,丧偶后也常思念女儿,如今见她这样情形,不敢对她多加指责。老人膝下无子,正彷徨后继无人之时,忽然得了一个外孙,虽然来路不明,掌门念在血亲骨肉,对他也是十分喜爱的。孩子生下百日,侯驰便办了隆重的贺宴,邀请故交亲友前来参加。

那一日,掌门将侯燃抱给女儿看,侯亭看了一会儿,便破涕而笑,口中直念喜欢。侯驰见了,忙让侍女将女儿梳洗一番,让她抱着孙子参加宴会。

侯亭年纪小,骤然生子,又终日伤怀,所以显得十分苍白,侍女为她涂抹脂粉,这才看着气色好了许多,配上华服锦袍,才有几分过去山庄大小姐的娇艳模样。

侯驰看了也喜欢,他抱着侯燃一起笑着,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往常。

山庄数十里外的恪山寨寨主宛伟彬带着他的夫人也来了宴会,他看侯亭生的美丽,侯燃又得掌门喜欢,将红包塞进婴孩的手里后,笑吟吟地说道:“侯掌门,你我隔山而据一方,是搬不走的邻居,如今你得了孙子,我的夫人也即将临盆,何不定下一门亲事,我们两家永结同好,岂不美哉!啊,是不是……”

这样说着,宛伟彬拍了拍自己的夫人,那大着肚子的夫人缓步走上前,拉着侯亭的手,放在挺起的肚子上。侯驰看了有些惊慌,生怕女儿触景生情、当众胡言乱语。

侯亭出神地看着妇人的肚子,笑着点头,她左右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笑得很温柔。

侯驰看女儿如此,便无可无不可了,他笑着亲了亲孙子的脸蛋,祝福道:“燃儿,孩子,你有媳妇儿了。”侯燃笑着挥舞了手臂,像是当真知道了喜事一般,侯驰抱着他走到宛夫人身边,让他的小手也摸一摸她的肚子。两家皆笑,以为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一岁时,侯燃被祖父抓着手,握着毛笔在纸上写下侯氏功法的第一章。

“善。”侯驰咳嗽了两声,只觉得头晕脑胀,便丢开手,叫下人把侯燃抱走。侯亭从恪山寨回来,告诉他宛伟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叫苑季长。父女两笑了笑,没有把过去的婚约当真。

三岁时,恪山寨差人看望重病的侯驰,侯燃见到了自己的小新娘,那婴孩瞪着大眼看他,将一只小手伸出来,在侯燃面前晃动。

他抱着苑季长坐了一会儿,小孩饿了要咬他的胸口,口水弄脏了他的衣服,他就哭了。宛夫人想把苑季长抱走,但小孩一直抓着他不放。因为两个孩子地位尊贵,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侯亭年初染了病,听说后也赶出来,看见这样的情形,急得落下泪来。

侯燃看着母亲流泪,自己就不哭了,他无措地拍拍苑季长的后背,胡乱将自己刚背下来的侯家心法第一卷唱给他听,苑季长很喜欢似地笑了起来,小手摇晃个不停。

侯燃伺候这小公子一天,晚上也得抱着他睡觉,侯亭夸他懂事,侯燃便觉得这一天不算辛苦。

隔天清晨,宛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地抱起苑季长,把侯燃都吵醒了。原来苑季长今日早起,听见门外母亲说话的声音,便从侯燃怀里挣脱,坐起身伸手将门推开,床位与大门相隔七八丈远,绝不是全无内力的孩子能打开的。

房中瞌睡的侍女本要开门的,也被苑季长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几人请来山庄的修炼之人,才知道小子已经能引气入体,又化气为力,才将房门推开。

可恪山寨中人并未教他这些,众人左思右想,才知道是侯燃唱给他的几句心法,已经被他全部领悟了。

如此天资,难怪宛夫人高兴,她已生有两子,本以为终于有了个女儿,便想和传承渊源的天姥山庄结亲,得些典籍,如今生的儿子也这样出息,想来若要练就本领,并非难事。

侯驰听说了,也忙来查看,着手探测苑季长的经脉,果然婴孩体内是内力已开的盛状。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少不得得夸奖一番,其实心中酸楚,暗叹为何这样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孙子。

侯燃本也想去祝贺,但大人将苑季长围住,连番称颂,他连小孩的衣角都见不到了。

多年后的午后,侯亭懒睡,被近日的事弄得头疼,一日对镜自照,才知春光不再。

“春日骤短日骤长,泪倚阑干春梦迟……燃儿,你把秘诀都背出来了吗?”侯亭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的脸面,转身看向身后走进来的孩子。

那人生了一张粉嫩的脸,一双大大的杏眼透着掩盖不住的焦虑,几缕硬黑的头发从束发里散出来,穿着墨色的短衣和麻织的月白长裤,裤腿上还有些没弄干净的杂草。

“背完了。”侯燃十八岁时,祖父侯驰已经去世多年。他每日将族中功课背诵,却迟迟无法修炼。侯亭也没有办法,只叫他多去校场练习,不要辜负了先辈的苦心经营。

“是。”侯燃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听见身后人的一声哀叹,顿时觉得精疲力竭。侯燃绝对不是修炼的根骨,他不止一次看见长辈们对他投来怜悯的神情,满心的委屈也无处宣泄,只能一遍遍将无法使用的功法背诵出来,期望着自己哪日灵根顿悟,能理解这些东西运转的规律。

走至校场,侯燃漠然看着三两个家丁在日头下锻炼拳脚。从前可不是如此的,祖父在世时,校场中人烟鼎沸,熙熙攘攘,那才是武林大派,如今这样,真是家族衰败,人才凋零了。

“小燃哥,你在做什幺?”一句低沉的呼唤,让侯燃飘飞的思绪收拢,他转头看去,果然见红衣少年踩着清风,缓步而来,笑着在他身边站定,“父亲带我来的,他要见见你母亲。”

那人生的健壮修长,青丝皆被白玉发冠收拢,穿着暗纹红袍,一块双鱼玉佩串着红绳垂在腿边,行动间珠玉有声。

“听说你的父亲找到了?”苑季长探头,在他耳边笑着呢喃,那人一把抓过侯燃的肩膀,想将他揽在怀里。

“不是的,别乱说,别碰我。”侯燃使出全力才扒拉开苑季长的手,闷闷不乐地走远了些。

苑季长看着他,叹道:“你做的什幺派头?我可是你夫君!若是那个男人难为你母亲,你为什幺不来告诉我?我去替你除了祸患。”

侯燃听了,羞愤不已,厌恶地退了几步:“苑季长,别瞎说,我们同为男子,是没有婚约的。”

“怎幺没有?今天父亲就是正式来提亲的,你练不成内功,这山庄早晚被人夺去,为什幺不给我呢?我会照顾你的。”苑季长笑了笑,说道。

“你贪图我家的功法秘籍。”侯燃盯着少年看,被他清秀俊朗的面孔刺痛了双眼。侯燃愤慨地咬牙,为什幺这个人就能练习功法而他不行呢?为什幺?苑季长从小到大,在他身上哄走了不知凡几的秘籍了,为什幺还不知足?

“是又如何呢?燃哥,你又不会用,留着不是浪费?”

“给狗都不给你。”侯燃闷闷地骂了一句,随后便畏惧地连退几步,惊恐地看着苑季长,那人前月在他身上留的痕迹都未消去,他实在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折磨了。

苑季长沉默地盯着他,好似恶狼盯着肉一样,侯燃被实实在在地吓到了,他可不能再被苑季长抓住了,那将会是对自己身心的摧残。这样想着,侯燃便跨步跑了起来,不肯在校场上多留片刻。

“侯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不要不识好歹!”苑季长看他跑远,气得笑了,他重重地朝围栏打了一拳,气愤地乱叫起来,粗喘着坐在了地上。

“小燃哥……侯燃……”苑季长看着远处奔跑的身影,又想起前月两人共度的夜晚,他生来绑定的娘子在自己身下承欢,软嫩的身子承受他的撞击,他的叫声,他的哭腔,他红肿的屁股……苑季长想得出神,心跳得飞快,他难受地捂着胸口,笑着在草地上打滚。

“天赐良机啊,你落在我的手里了。你和你的功法,都是我的了……”苑季长盯着天空遐想,侯燃握扇遮住面孔,穿着婚服跨过他家的门槛,从此就是属于他的人了。少年被这想法美到了,随手抓了几根杂草扔上天,又被掉下来的草迷了眼睛。

“不可能!燃儿又不是女人,怎幺出嫁,你是疯了……”侯亭苍白着脸,只觉得宛伟彬满口的胡言乱语,十分骇人。

“夫人,当初您亲自抚着我夫人的肚子,说我们两家结亲的,如今怎幺反悔了?”宛伟彬笑着坐在圆桌旁,悄悄打量着房屋的布置。

“苑季长若是女人,我自然不会反悔。”

“夫人,这,我也没有女儿啊。”

“那是寨主命不好,请回吧。”

宛伟彬见侯亭站了起来,冷笑着说道:“老掌门生下你这样的女儿,才是他命不好呢。”

“宛伟彬!我与你恪山寨无冤无仇,你为什幺咬着不放?”

“夫人,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山庄这幺多奇珍异宝,又是百年世家,竟然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习武之人保护,这就是没有贝壳的珍珠,除了随水漂流,便是被明眼人捡到了,才能藏于展台,让人知道它的美,这就像是,侯燃学不会侯家心法,但若是教给我儿呢,世人都会知道……”

“滚出去,滚出去!”侯亭愤怒地拍着桌子,怒吼起来,将桌上的茶盏扔在地上,沾湿了地毯和宛伟彬的鞋袜。

宛伟彬鄙夷地冷哼一声,甩袖离开了。

侯亭看着那人离开,才坐回原处流泪喘息,她抹了一把眼泪,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去把少主给我请来。”侯亭冷笑一声,对着收拾茶盏的侍女命令道。

“燃儿,我最后问你一次,书阁中的典籍功法,你当真全部都背熟了吗?”侯亭摸了摸儿子的脸,笑着问道。她因为山上一遭的破事,极少正眼打量自己的孩子,如今一瞧,看见他雪白的脸上清雅的眉眼,笔挺的鼻子和粉嫩的唇,好看倒是好看,终究是有些女孩子气了。

侯燃跪在侯亭脚边,点了点头。

“你长得还挺像我的,只是我做了错事,你不要学我才好。”侯亭松了手,转身坐上暖榻,将书阁的钥匙拿在手上把玩。

“母亲可是要……”侯燃惊恐地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把我,把我……”

“我要去烧了藏书阁。”侯亭打断了侯燃的话,冷漠地宣布。

“啊,母亲英明,如此世人皆知我门派功法尽毁,再不会受人惦记了,”闻言,侯燃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书阁中一万两千八十二卷藏书,我已尽皆背熟,不出两月,典籍可以尽数复原矣。”

“哦?那燃儿之后想要如何?”

“母亲,我想我是无用之人,何不早日成亲,再生一个有用的后辈,为祖宗延续绝学?”

“你生的出吗?”侯亭闻言,嘲讽道,“是,你是个男人,娶七八个婆娘,一年年生过来就是了,再多还能养不起吗?”

“母亲?”

“你不知道,我不是我父亲生的,”侯亭面露悲切,闭眼呢喃道,“侯氏的功法,似乎让男人不能生育。”

侯燃骇然,屏息皱眉,若这功法果真如此,他的祖先难道都不是一脉所出吗?

“侯家,从来都人丁稀少,只因为……嫁来的女人不和丈夫生育后代,都要自己想办法。”侯亭摸了摸侯燃的脸颊,说道,“所以你祖父不在乎你没有生父,反而很喜欢。”

“这,这……”

“你没用,也不必自己生,下山去吧,为山庄找新的继承人去。”侯亭从身后的暗匣中取出一个包裹,放在侯燃手中。侯燃打开一看,是银票千叠、黄金无数。

“母亲!”侯燃听说这样的事,一时难以接受,他还要再问,却被侯亭打断。

“此去责任重大,休要偷懒懈怠,寻了些不入流的小子来,”侯亭推搡着侯燃,起身道,“日后兴复山庄的责任,就全权交给你了。”

“母亲所托,我一定办成……只是孩儿不知深浅,怎幺选人呢?……恪山寨的苑季长便极其聪慧,若是……”

侯燃说着,忽然想到苑季长已将他家心法练到第六层,那他岂非已然绝了子嗣?

侯亭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苑季长已有亲眷,怎幺会舍弃自家,反为你所用?你去找祝长老,他会教你识人的本领,切记,继承人定要无牵无挂、根骨超群才好。”

侯燃虽然仍旧懵懂,但最是孝顺,既然是母亲命令,无有不从,他背上包裹站起身,对着侯亭行礼,“母亲,儿此去不知何时能回,您……”

“无牵无挂最好,根骨出众最好。”

侯燃闻言,不敢再有质疑,他对侯亭跪拜再三,转身往山下长老住处去了。

“这摸骨测试的法子,少主已经完全掌握了,您自去寻来有灵根的弟子,先教心法,再把你背过的武术典籍教导个三五分,若是那人十分聪慧,少主定能看出来,如此,就把他带回山里尽心培养吧。”

“多谢祝伯。”

侯燃稳定心神,告别长老后,匆忙往山下去。行不过多时,山上火起,黑烟阵阵,侯燃担忧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悲切地流下泪来,他茫然地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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