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谢言身在万里之外的科莫,一场异国的除夕家宴,被阮静操持的有模有样。
巴洛克风格的客厅挂上了大红的福字灯笼,在水晶吊灯的映衬下,透露出古怪的喜庆,金边琉璃餐盘盛着精致的江南菜,她甚至亲自下厨做了一份红米糕,预祝谢言父亲来年官复原职。
谢言几乎没有动筷,听长辈们侃侃而谈政策和时局。直到阮静话锋一转,提及他月底即将就读意大利M大,赞许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他才堪堪举杯喝两口水。
散席时已近深夜,国内该是清晨。
谢言避开众人踱步花园露台,阮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最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谢言笔直的背微微一僵,握着手机的指尖泛着用力过度的白。
阮静走到他身侧,眺望远处起雾的科莫湖,语气冷的听不出情绪:“姨夫没告诉你吗?只要你听话呆在意大利读书,那个女生就能得到好的机遇,包括但不限于奖学金和保送名额。”
谢言沉默良久,艰难的斟字酌句:“三年后我要回国。”
阮静恍若未闻,递来一个精致的礼盒:“那块手表丢了就算了,新年快乐。”
盒子里是一块全新定制的A.LANGE,谢言随意搁在栏杆上,转身删掉了手机里那句还没来得及回复的新年祝福。
年少气盛之时,我们无法理解责任和选择的意义,直到真正站在两难节点,才明白青春的躁动和莽撞,最终都将化作承担。
两年,不过是宇宙微渺的一瞬,落在自己身上却是漫长的一千多个日夜。
谢言离开后,韦一照旧晚课间去广播室,放送的曲子五花八门,只是再没有《卡农》。她时常在雾气朦胧的梦里醒来,双眼泛着湿润的红。
每个学年,她都以年级前三的成绩拿到奖学金,物理永远是满分。
她依然会给谢言发信息,像是病态的自言自语,有时候说试卷上难解的题,有时候说自己竞赛得了第一,有时候提醒他天冷记得添衣。
高三那年冬天,她说自己大概错过了优秀毕业生评选,年级第二的总分使她与仅有的一个名额失之交臂。
其实校园生活远不止此。
韦一耀眼的成绩惹得许多人艳羡。她的课本、水杯总是莫名其妙消失,最后在垃圾桶里被杜思远找到。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化学实验课上。几个女生结伴经过,装作不经意的推搡将她撞倒。她整个人摔向实验台,下意识伸手格挡却碰翻了几个玻璃瓶,最后整个人倒在地上那堆碎片里。
韦一强忍着痛意站起来,拉住想要上前争论的骆骆,苦笑着告诉她,自己并没有事。
渗血的手掌,被她不动声色藏在身后。
那天晚上,她给谢言发的信息也不过寥寥数语,说自己不小心伤了手,或许会影响考试。
她不知道的是,谢言第二天就回了国。
私人飞机刚落地,来电铃声就急促地响起。
阮静咆哮的质问声,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尖锐,谢言将手机拉开距离,等她发完火后淡淡的分辨:“周年祭没回来看外婆,昨晚梦见她了。”
电话那头突然噤声,阮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语气带着嘶哑的哭腔,嘱咐代她上柱香。
那天谢言在墓地站了很久,临走时拂了拂碑上积落的尘。
到F高时,正是上课时间。
谢言路过公告栏,看见韦一含笑明眸的照片被贴在光荣榜,底下是她这两年的成绩和竞赛得奖,阳光应着记忆里的画面投照下来,勾画出复杂的情愫。
不知不觉走到了广播室,里面摆设一如过往,窗户开着半扇,冷风不断涌进来,混合著熟悉的气味,像极了相遇的那个冬天。
谢言离开时恰逢下课铃响,他低头穿过熙攘的人群,命运鬼使神差般使得两人在拐角处,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擦肩。
韦一刚从医务室出来,换过纱布的右手格外惹眼,骆骆和杜思远依然愤愤不平,扬言要为她出这口气。
她忽然就看见了人群中那道逆着光的身影。
来不急和身边人解释,韦一径直冲了过去,下课四散的人群,不断从眼前晃过,那个身影最后消失在校长室的门口。她站在窗边看着自己倒映的身影,像被抽掉灵魂的木偶。
隔了单向玻璃,便是另一个世界。
“姨夫。”
校长室里,谢言对着办公桌后的人,礼貌颔首。
“小言怎么回来了?快坐快坐。”长辈标准式的关怀语气,亲切的有些过头。
谢言轻轻一笑,并未落座:“替妈妈回来祭拜外婆,跟您确认下捐赠的事。”
对方一听,语气里尽是殷勤:“来来来,坐下喝杯茶。”碧螺春清雅的香气,被沸水氤氲开,散落空气中。
谢言右手无名指搭在杯缘,轻擦过滚烫的茶水,波澜不惊的说:“教学楼就按之前定的,再加个图书馆,以我妈妈的名义。”
“哎!阮姐大格局,总不忘老家学子。”
奉承的话谢言连应付都懒得,扫视了一圈墙上挂着的奖章,目光停在阮静往年出席颁奖典礼的合影:“还是姨夫办学得力。”
中年男人只消一眼,便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圆滑地暗示:“按阮姐的意思,今年打算增加两个优秀毕业生名额,总要鼓励学生嘛!”
“劳您费心了。”谢言俯身,对方忙不迭伸手虚挡,临走时在谢言耳边低语:“Z大的保送名额,姨夫有数。”
谢言挑了挑眉,寒暄着告辞。
飞越七个小时的时差,落地后仍是深夜。阮静坐在客厅,昏黄的壁灯衬得身影寥寥。谢言推开门的那一瞬,仿佛看见了她发间的白色。
十几岁便嫁做人妇的女人,此生的天地不过是丈夫、孩子,还有这个家。丈夫大她整整一轮,一路平步青云,眼里全是家业和名利,给予她的体贴实在少之又少。
奈何一朝遇挫,重担尽数落于她身上,她四处奔走,为丈夫争得一线生机,为儿子安顿好所有,却不想连累母亲去世,生离死别之时都未能尽孝床前。
“妈,去休息吧。”谢言蹲下身,望着那张憔悴的脸,轻声低语。
阮静难得的平心静气,柔声应:“嗯。”
那年的雪迟迟不下,一转身错过的便是整个冬季。
韦一再也没有给谢言发过信息。
她总是抱着保温杯发呆,看窗外湖面结成薄冰,风一吹便化开,了无踪迹。时常错觉万物都在对自己隐喻,要人忘记这场梦的始终。
玻璃慢慢凝结水汽,伸手往窗户上去,回过神来发现一笔一画写下的是谢言的名字。
白炽灯的光线把字迹照得清楚,她慌忙起身去擦,打翻了手里的热水。
“当心!”骆骆紧张地查看她的手,再三嘱咐着伤口不能碰水。
“我没事。”韦一扯着嘴角苦笑,语气恹恹的,让人误以为久病不愈。
骆骆从不追问韦一的反常举止,无论上次还是这回。就连杜思远偶尔问起时,也被她用一句:女孩子的心思你别猜,四两拨千斤地打发回去。
“你多休息啊,有心事可以和我说。”骆骆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色,语气诚恳。
韦一将头轻靠在骆骆肩膀,闭着眼呢喃:“嗯。”
晚春五月。
学校公布了优秀毕业生名单,韦一的名字被印在大红横幅上,隔空高悬。此时春花已渐次开落,只剩广玉兰郁郁葱葱,如洗的天色下红绿婆娑,擡头望去像一出浓墨的戏。
表彰大会和教学楼捐赠仪式同一天举行,她在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里,领到了那笔足以支付大学学费的奖学金,最后和捐赠人题词的合影里,她一如既往笑的谦虚。
后来便是兵荒马乱的高考,在这场踏破万卷书的旅程里,韦一出乎所有人意料,放弃了Z大语言类的保送资格,凭着正常发挥考进建筑系。
骆骆踏着最低分数线,被Z大的工科专业录取,杜思远则报了相距不过半小时车程的警官学院。
六月仿佛蒸发了整个青春的潮汐,曾经造就的爱与叛逆,恨和回忆,全部封存在这个盛夏里。
九月碧空任凭掌心自由风,在空白处提写新的序。
开学不久,韦一的象牙塔滤镜,就在建筑系繁重的专业课里碎尽。一周五天排满的课表,让人身心俱疲,她还找了书店的兼职,经常忙到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年H城的秋来得格外迟。
谁都没有预料到,时隔三年的重逢,竟会在乌烟瘴气的办案大厅。
十月底的周六。
她结束兼职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沿街的商铺早就闭了门,萧索的路上空无一人,只剩几块故障的广告牌闪着瘆人的灯。
晚风带着深深的凉意,将层层落叶吹起,她裹紧衣服抄进街口的近路,里面是一条没有路灯的深巷,直通Z大的后门。
韦一设想过无数次,如果那天晚上走了其他的路,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一条昏暗的深巷,以注定般的方式,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再次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