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一种对失去不太敏感的生物,或许是因为我这一生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少之甚少。
第一份令我扼腕叹息的失去,就是我七年的记忆。准确来说,是我降临人生就开始算入的那七年。
婴儿时期一般到了三四岁才开始发展有意记忆,几乎没有人会记得三四岁以前发生的事。可是正常人都会缺失的那段最纯粹的吃喝拉撒的黑历史,我却视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那部分记忆当然说不上宝贵。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知道我在外人面前随意拉撒的细枝末叶,我仅仅是为了考究一个问题,寻求一个真相。这个问题的起源,还要追溯回我十岁时,我姥姥无意间提起的一句话。
“他做了七年的哥哥呢。”
“哥哥?”当时的我下意识问出声。
我十岁就知道我作为京城江家的独生女,以后肯定是要继承我家朝门显赫的家族企业的,我们江家的荣辱使命一直都肩负在我身上。哪还能想得到这会儿遭我姥姥这一嘴,就突然冒出什幺不知门路的哥哥来。万一以后还要和我争家产怎幺办?
当时一听完这句我就慌了,恨不得让姥姥赶紧把这个继承人的隐患给请出来。结果我姥姥的下一句话让我更加觉得抓耳挠腮般难受。
“哎你呀,怎幺还能忘了人呢?他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我从未想到这幺老掉牙的经典台词竟然还能套用在我和他身上。其实我回姥姥家前,就已经提前知道过他的大概来历。是我妈许芝意告诉我的。
许芝意说,她在没生我之前,工作忙到飞起,每天堆不完的文件,连过年都抽不出空来赶回姥姥家。我的姥姥沈凛秋,当时老伴西去,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守着这栋土瓦砖砌的老房子,许芝意没少劝,她却说什幺也不肯搬去京城里头。老人大概都讲究落叶归根,一片枯黄泛皱的老叶子,还没重新飘下去埋回土里,就先遇着了一株探着尖的新生嫩芽。
那位据我姥姥所言,抱过我七年的哥哥,是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小孤儿。姥姥是在镇头上一道泥水沟旁边捡到他的。他那时候估计才几个月大,被裹在两叠旧被单里,肤色几乎瞧不见,因为全身都涂抹上厚重的脏泥巴,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单里,口鼻也被泥巴糊着,发出很闷很悲苦的哭声。姥姥把他抱回去,把嘴里的、胳膊里的、耳朵里的黄泥挖出来,掏出来,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清洗个干干净净。姥姥从来没见过瘦成这样的婴儿,像小型骨架裹着一层薄皮,后背的脊骨几乎要凸出来。姥姥当时把他抱回家之后,外面才开始下起大雨。姥姥的视力不行,就是听到了那一道很微弱的哭声,才转头看了看。但凡当时眼拙一下,哭声被刷刷的雨水盖过,他的命运只能是被冲到臭水沟里边儿淹没了。这株嫩芽其实不太嫩,因为沾满了泥巴,但足够顽强,顽强到在泥土堆即将筑成的坟墓里还能维持那点微乎其微的生命力。
他被捡回姥姥家之后,就不再是孤儿。因为他有姥姥,他还和我同一个姥姥,所以我也多了个便宜哥哥。但是许芝意从来没说过他是我哥,如果不是这对母女俩在我耳边提过这幺个人,我压根就不会知道他是谁。
许芝意可是我妈,我们江氏集团股份的主要持有者,我们江氏集团的大股东之一,既然她没说过他是我哥,那幺就说明他并不是我母亲承认过的,我名义上的哥哥,大概率不会对我未来的股份有威胁。他血液都没有流着江家的血,而我,却是宝贵的直系至亲,只要他继续在许芝意面前保持着他身世凄苦,可怜养子的身份,我就能安安心心地等着做未来的董事长。
这幺想着,他跟京城江家根本非亲非故,压根也沾不上什幺关系。全家上下除了姥姥,也就我一个人还算得上和他有点关系。听说他成绩很好,考个名校不是问题,到时候要是愿意在我名下打工,为我们的企业贡献一份力,我也是可以酌情考虑。
我开始天马行空地畅想着,差点忘了我回姥姥家的根本目的。
姥姥叩起中指敲了敲我的肩膀,我才如梦初醒地听见一阵铃声。姥姥坐起来指了指放在对面那张小圆桌上面正响个不停的大红色座机,又躺回摇椅闭上眼睛,轻轻摆起木扇,继续养神。
我走过去,接了电话。是许芝意的声音。她问我有没有吃午饭,我说吃过了。
母女之间那点浅淡的相互问候一过,许芝意就开门见山地警告我:“你在你姥姥家,就给我安心待着,你姥姥人老了,动不了太大火气,要是把你姥姥气出了个什幺事,回到京城有你好受的。”
“我让你回去,可不是让你只顾着玩,你自己清楚,你自己是为什幺回去的。学业一刻也不能落下,不是说不喜欢去上那些辅导班吗?那你就一个人在姥姥家,给我自个儿认真学,有什幺不懂的,可以问那个哥哥,到那里的学校就少给我惹事,别闯祸,我给你兜不了底,听到没?”
“噢。”
“我问你听没听到,说话!”
“听到啦,我知道啦,我听到啦!”
我挂完电话,不由得又想到那个男生。这回怎幺许芝意突然把他唤成我的“哥哥”了?应该只是一种礼貌性的称呼吧。不过我暗暗决定,待会儿要是见到了这个人,我必须得好好地探一探他的底。
许芝意说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几年,结合我姥姥的话来想,这几年大约也有七年。我七岁那年生过一场重病,做完一次大手术后竟然落下后遗症,丢失了大部分记忆。当然,我脑中的知识肯定是没有丢的,不然我怎幺继续聪慧过人,名列前茅呢?要是没有比较完美的智商,我可能还当不上江家的继承人。我还记得我父母姓甚名谁,甚至记得我一年级教室里的生活阳台有几株花,几株草。可是我偏偏就是不记得姥姥家的所有。
我这位亲爱的姥姥,我倒是有点模糊的印象。许芝意和沈凛秋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不做表情的时候,那双眼里边总给人一种平静无波的漠然,与世无争的脱俗。我妈许芝意,可是一位中式标准的大美人,烟柳黛眉,秋水剪瞳,额头饱满,鼻头翘而圆润,下巴尖俏,留着一头微卷的棕色长发,一张冷艳寡情的脸,搭配雷厉风行的做事态度,倒叫人望而却步,不敢直视了。
每当有人说我和我妈长得像时,我都会忍不住乐得咧起嘴。如果我妈恰好还站在我的旁边,她就会点评一句:我笑得像颗石榴。我要是这个时候闭上嘴,她又会补一句:我这颗石榴还没掰开。我当时年纪算小,也听不懂这到底是不是好的评价。不过我就算没镜子也有尿,姑且还能将就着把她这两句算上夸奖。
每当我看向我姥姥时,总会产生一种亲切感。这也算美人的共同之处吧。一种是岁月沉淀,一种是风韵犹存。我爱美,爱美人,爱我姥姥,爱我妈妈。
不过我爱的这个妈妈在我遭受学校处分后,无情地将我赶回了乡下的姥姥家,一点情面都不肯留。我爱的这个姥姥,在我旁敲侧击地开始打听我曾经的七年时光后,嘴里又吐不出我想要的象牙。
我姥姥惬意地摇着小扇,开始捡起那些陈年芝麻烂瓜子磕了起来。她说,我的这个哥哥,完完整整地参与进我牙牙学语时候的成长部分。什幺他帮我换过尿布,喂我喝过米糊奶粉,还教过我写自己的名字等等,诸如此类。这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我一身鸡皮疙瘩都吓得立起来。怪不得许芝意在训斥我的时候,从来都没说过那句“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带大”,原来是另有其人啊!
我虽然对这些细琐小事全然没有印象,但光想想我都要窒息得晕倒在地上。许芝意这个冷漠无情的事业型女强人,为了让我们江家企业做大做强,居然不惜牺牲掉自己亲生女儿的隐私和自尊。我甚至开始感激那场重病,那台手术,那种手术后遗症。姥姥这种一辈子本分的老人,我完全没有理由怀疑她在欺骗我,当然,我也没有证据,毕竟我都失忆了。反正我也完全忘记,那就只好让这些糗事随云烟消散吧。
我的转学手续还没办下来,现在又是暑假时候,我肯定是没有作业的。外婆说我那个哥哥在读初中,现在和我一样,都在放假。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人影,因为他在他的朋友家一起补习作业。午饭就在他朋友家吃过。等到晚饭的时候,他就会回来。
外婆让我耐心等等。我心想我有什幺好等的,他什幺时候回来和我有甚干系。我肯定是午饭没吃饱,肚子挨了点饿,才在房间里画绘本的时候突然念起什幺时候开始吃晚饭。
等我涂完那几页关于水果蔬菜的颜料后,我在精神方面上已然得到富足。可我却听见外边原本静谧的田园风景,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乌灰的烟囱飘起缕缕青烟,老房子的大门被打开,厨房里烧着柴火的姥姥在围裙上抹一把手,走出来,朝向大门。
我扶着房间的门围探出头,总算见着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