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89年八月初七,是谢永明从医以来心情最为沉重的一天之一。
这日,他于半夜临危受命赶往东沟村,与护士梁紫雯等人合力奋战整整一夜,片刻不合眼,才终于将一个名叫陈怡的难产母亲以及她的两个孩子从鬼门关中抢救回来。事后,本该感到高兴的他却是心事重重,面色冰冷,内心并无什幺喜悦。
有好几件事让他感到很不爽。
当夜抢救陈怡时,因为情况紧迫来不及转移,谢永明只能在孕妇家中为其现场接生。陈怡的丈夫薛耀祖不顾医生劝告坚持陪产,谢永明本以为对方是个心系妻子安危的好丈夫,却不曾想,薛耀祖在看到妻子下体私处因为难产撕裂而大出血时,竟偷偷凑到谢永明耳边道出一句话,只说是“娘们下边出血太多不吉利,害怕会影响日后夫妻生活”,当场就把谢永明气得冷笑一声,心也凉了半截。
除此之外,谢永明想起,与薛耀祖刚见面时,这人就偷掖着问过自己“能不能优先救小孩”的问题,在听说“法律上规定优先保大”后,其人脸上便现出一股复杂神情......联想到彼时彼刻的种种情形,谢永明只觉心里堵得慌,精神紧绷到极点。
“早就知道现代文明社会也会有无耻的蛮人,没想到今天让我碰上了。”
也幸亏谢永明职业素养了得,不断在脑海中提醒自己要稳定情绪,才终于抑制住心中已然翻腾的思维,颇为坎坷地做从死神手中抢回三条人命。
等孕妇事后被送到医院疗养,事情暂告一段落后,谢永明独自一人站到医院最高楼的天台上,张目远眺,回想起了当日情形的点点滴滴。
要说当晚最凶险的时候,陈怡失血过多危在旦夕,谢永明几乎已经无计可施......电话联系距离最近的医院申请血液援助,也只得到了“调用血液资源需要时间申请和领导审批”的答复,可若是真要等到医院把一切手续办好将血送来,恐怕事情早已了结。
当其时,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孕妇下体的撕裂处涌出,血腥味充斥在整个房间中,挑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谢永明记得,自己那时曾一度心生放弃的念头,他心里清楚,以当时的情况和条件而言,他已经用尽了一切的常规医疗手段救治病人,却依旧是回天乏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医生医术再精妙,没有血液补充,失血过多的病人早晚会死。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就在谢永明松了一口气打算向薛家人宣布救治行动不容乐观的前一瞬间,已经昏迷了许久的孕妇陈怡突然回光返照般地睁开眼醒来,并轻握住站在她身旁的梁紫雯的手,语气颤抖着请求众人照顾好她腹中的孩子,言毕便再次昏了过去。
那一刻后,谢永明眼神晃动着想起了些什幺,心里颇有些触动,再也不忍心就此放弃眼前的生命。
然而常规方法已经用尽,要想救人,剩下的唯一一条路,便只能铤而走险。
“现在情况怎幺样?”
“再不输血,最多再撑半小时。”
万般无奈之下,谢永明匆匆帮陈怡做完一系列的简单止血措施,随即便从现场众多的医疗器械中选取出一个圆筒状的不知名金属器物,声称它能在短时间内抽取健康人类的鲜血加以改造,从而生成能够用于救治病人的血液......由此,用了些许时间调试好机器后,谢永明当场设立临时抽血点,呼吁薛家在场同血型的人献血,可众人却纷纷找借口推辞,薛耀祖也以“不知道血型”为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献血的提议。
谢永明又提出说他手上的医疗器械能测出众人的血型,薛耀祖等人依旧不愿配合,只称自己晕血,无动于衷。
面对躺在床上鲜血染身的妻子陈怡,胡子拉碴的薛耀祖眼神出奇的平静,时而哀叹连连,时而小声嘀咕:“也就是当年看这娘们漂亮才娶了她,早知道她这幺没用,生个孩子都能这幺麻烦,我也就不用遭这罪了......”
谢永明耳朵灵敏,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便听到了薛耀祖的埋怨,心里冒火,碍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却也不好发作。
时不待人,在劝说众人献血无果后,谢永明再次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现场医疗条件有限,而他又无法施展更有效的措施。所幸,在问过薛家人后,他心中一动,得知陈怡曾经多次献血,而献血证上记录着的她的血型和谢永明的血型一样,都是典型的O型血。
了解情况后,谢永明心生出了抽自己血救孕妇的想法,却也犹豫片刻,陷入了沉思。
同为医学院出身的梁紫雯见状,很快就猜出了谢永明的意图:“你在想什幺?你该不会想抽自己的血救人吧?”
“是。我确实有这种想法,”谢永明无奈苦笑,“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救急。”
梁紫雯闻言,当即将嘴凑到谢永明耳边,压低了声音:“先不说你又救人又献血能不能撑得住,就说输血这事......你现场临时抽的血有质量保证吗?平时医院里救人用的血,可都需要经过层层筛选和调配,之后才能输到病人身上。”
“不瞒你说,我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因为眼下这台机器是我和朋友私下制造出来的新物件,还没在现实生活中运用过。”
梁紫雯顿时愣住了。
“你在说什幺?环境太差又没血液援助,你已经尽力救人却救不成功,还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可如果你私自使用不正规的医疗器械救人,很可能酿成医疗事故,最后被人告上法庭定罪,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没得选。这事做了,她可能能活,而如果不这幺做,她一定会死,”谢永明微蹙眉头望向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陈怡,“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来这地方,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收手。”
“我不同意。”梁紫雯反对得很直接。
谢永明却是执着:“事情责任由我一人承担。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允许你立刻离开......现在就走的话,还来得及。”
梁紫雯咬紧牙,默默看着谢永明好一阵,最终出门而去,没有回头。
梁紫雯走后,谢永明下定决心,也没了顾忌,当即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短时间内便从自己体内抽出五百毫升血液,经由机器处理过后得到三百毫升的可用血液,虽然依旧可以称得上是杯水车薪,却也终于能稍微缓解失血者的险情。
谢永明明白,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拖,拖到别的医院派人来支援为止。
他早就打电话联系了附近所有的医院请求支援,可却是迟迟不见人来。
其后,谢永明又抽了几次血,顿感心率飙升、体温骤降,连带着口也渴了起来......在场的薛家人见他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知道他已是撑不住了,却也不多过问,只是冷眼看着。
那时候,陈怡,这个薛家媳妇难产的事已经在东沟村里已经传开。有几个别家的年轻人凑因此过来看热闹,在了解情况后,自愿要献血,却都是血型不符;危难关头,又走来几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男的女的皆有,都主动申请要求献血——得到他们帮助,这才缓了难产孕妇的燃眉之急。
可即便如此,孕妇陈怡仍是深度昏迷且处于生与死的边缘线上,危机依旧没有解除。
另一边,薛耀祖眼见众人涌进自己家中,心中隐有不安,便突然带着几个薛家人驱逐前来帮忙的村民,又吼又叫,指着鼻子大骂邻居们多管闲事,只三两下就将人赶得一干二净。
这下,谢永明终于彻底无计可施。
他已濒临极限,不可能再抽自己的血,否则他的小命也得立刻搭在这里。
也是在他累倒前的最后关头,市医院的医生们终于赶到薛家,而带着他们赶来的人正是梁紫雯。
直到那时谢永明才知道,那个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护士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去搬救兵了。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说罢,谢永明便因过度劳累而跌在地上,与孕妇陈怡一起被擡入了救护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