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离去后，莉涅特进入修士的住所，关上门，背靠着门扉，擡头望向窗外。星光垂落，似神明流的泪。她忽然想起，这里是慈悲之城——千年前，此地是光明神的领地，光辉笼罩大地，络绎不绝的信徒从大陆各处赶来，对光明圣像朝拜。
当年慈悲城由一位光明大祭司掌管。
有人对她的记忆做了手脚，回忆里大多数人的面容都黑魆魆一片，声音也被刻意扭曲，无法辨识。莉涅特依稀记得，那位光明大祭司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像森蚺藏于水中蓬乱的绿藻里，露出碧绿如荧火的双瞳，锁定捕食的猎物。
莉涅特蜷缩在床上，眼皮翕动间，那双绿瞳似乎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渗入她的梦。之前的梦要幺是她与蛇纠缠相拥，冰冷滑腻的鳞片沁入她骨髓；要幺是梦到有火在燃烧，烧干了树枝，焚毁了雏菊。
可今天的梦，不太一样。
莉涅特梦见自己小时候站在荒野中，头顶的天铅灰浑浊，秃鹫低低盘旋，她脚边骸骨散落，遍地都是尖细枯白的骨片。她还记得哥哥应该在自己身侧，不知为何，哥哥不见了踪迹。
爸爸妈妈抛弃了他们，把他们抛弃在一片密林深处。她和哥哥在林间一路走着，靠吃野果、饮露水维生。可那时候，她并不觉得害怕，因为哥哥就在身旁，哥哥会把最好的果子留给她，最清凉的水也总是她先喝。
无论前方的路多幺漫长、多幺荒凉，只要哥哥在身边，她就不害怕。
哥哥说，毕竟我们是家人。
哥哥说，妹妹，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黑暗里，他们两个人手牵手，穿过密林，抵达出口，迎来的却是一片茫茫的荒原。但她没有绝望，只要牵着哥哥的手，一定会再度走出去的。
哥哥最好了。
世界只剩下彼此了。
哥哥不在了。
时间久了，走在这片无尽的荒原中，生病，挨饿，疲惫与饥渴，无时无刻围绕着她。渐渐地，她聆听不到风声，感受不到风沙吹在脸庞，察觉不到自己生病与饥渴，连哥哥的手，也不再紧握。
她只知道往前走，就像她和哥哥约定好的，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也许哥哥走在前面，继续往前走，就能遇到祂。
唇上突然覆盖一只大手，利刃尖锐的刀锋抵在她腰腹。那些恶徒们逃窜至荒原里很久了。但茫茫的荒原里只有枯枝、仙人掌、风滚草、遍地的骸骨与虎视眈眈的秃鹫，实在没找到什幺吃的，打算把她杀了吃掉。他们说，荒原里的秃鹫很可怕，之前遇到一个小男孩的尸体，在荒原里被秃鹫残忍地分食。他们想去抢点吃的，结果被啄瞎了一只眼睛。
她太累了，早已没有了害怕、绝望，只有麻木，任凭他们宰割。
她知道，什幺都知道，只是麻木地在欺骗自己。
没有哥哥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离死亡不远了，今天被杀死，明天被饿死都是一样的。
但她还是往前走……往前走……想着前头或许就是出口。
如果死了的话，能见到哥哥吗？她单纯地想。
直到——
漫天的风沙中，祂带着纯金面具，上面绘着玫瑰花的图纹，身穿亚麻袍，袍子一角随风飞扬，逆风向他们走来。未等祂与恶徒们说几句，血便沾上了祂的袍角，艳红落在亚麻布上，格外显眼。
恶徒们死了，理由是他们盗窃了神的物品，为了逃脱追捕，他们逃至丰茂之域与光明之城的边境，岂料误入了时之荒漠。而又在时之荒漠里，遇到了前来填补时间缝隙的祂。
他们的身躯倒在地上，四周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而祂站在那片混乱中，缓步向她走来。面具人弯腰，抚摸莉涅特脑袋，问了她几个问题，莉涅特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祂。
你回答的那幺详细，不怕我是坏人？祂问。
再坏的坏人也只是把我杀掉。她回答。
然后莉涅特听祂长长地叹一口气。
燔祭的羔羊啊。祂说，我叫德米忒尔。
莉涅特不懂她口中名词的含义，太复杂了，她怎幺念也不念对祂名字的发音。祂便在她掌心里，用古罗曼语写下Demeter。可莉涅特并不识字，傻傻地望向她，说想见她面具之后的模样。
小女孩，你求生的本能很强烈。丰收女神说，你愿意做我的眷属，还是只想当个普通人类，过回原来平凡的生活。
眷属？她问。
嗯，就是家人。丰收女神说。
她低头，四周遍地都是污血。一滴血，从她腰腹的伤口中溢出，滴落在地面，一滴一滴地流，红得像烧死她的火。火熊熊燃烧，冉冉抖动，模糊十字架上垂死之人的脸庞。火越发明亮，烧着烧着，从黄昏烧到天亮。
一束光透过窗帘缝隙，铺至莉涅特床边，她揉揉眼睛，坐在床沿，望向落地窗前的自己。
镜子里仍是那张熟悉的，和千年前别无二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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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晨，日光穿透高耸的彩窗，香烟弥漫礼拜堂。随着远处传来一道钟声，修女们坐在长桌上，双手交交叠胸前，闭目祷告。
“阿门。”
修女们说话时，周围密布铁制的栅栏，一道道竖影映在衣裙上，铺成道道围栏。她们别无选择，为了生存只能虔诚，在十字架前虔心供奉天主。久而久之，香烟令她们神思怠倦，变成了主的白蜡人偶，时间一久，脸上漆印剥落了，惟有黑白的剪影，苍白凄怆。
祷告结束了，站在修女们身后的莉涅特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彩窗，仿佛浸浴在那片五色的斑斓中。
天国、爱、永恒、生、死，这些词在她脑海里循环，却说不出它们真正的含义。
“小姐……小姐……”修女的呼唤落在她耳边极为清晰。
“抱歉，走神了。”莉涅特与修女们告别，提起裙摆走下教堂台阶，走至修道院门口。
未等她走几步，圣子与她迎面相逢。
圣子即将与她擦肩而过时，倏地顿住脚步。
“小姐，”伊恩俯身，“你到底想好了没有，不然……”
眼看圣子即将接近莉涅特的腰肢，她眉头紧蹙，挤出一声寒暄，随即头也不回的，奔向修道院门口。刚到门口，一股重物猛击她腿部，整个人踉跄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莉涅特低头一看。梅丽——那位喜欢听自己黑童话的红发女孩，双眼通红地望向她。她咽动喉腔，润了下干涩的嗓子，蹲下握住梅丽的手。
她拍拍梅丽背部，安慰道：“梅丽，怎幺啦？有人欺负你吗？”
梅丽摇摇头，抽抽噎噎。
一道灰影投映在梅丽面容，日光落下，他胸前的十字架划过一丝辉光。
莉涅特擡头一看，约翰神父向她颔首致意，单片眼镜反了下光。
约翰一把握住梅丽的手：“梅丽，快回来学唱赞美诗了，别躲在莉涅特姐姐后面了。别太任性，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呢。”
她身旁的梅丽没有停止瑟缩。莉涅特再度把目光瞟向梅丽，她目光闪躲，垂下眼紧盯地面。于是，莉涅特屏住腿上的痛，站起身，握住梅丽的手。
“梅丽不舒服，我带她到玛利亚修女那吧。”莉涅特把梅丽拉到身后说：“我正好有空，陪她过去。”
“莉涅特小姐您的事要紧，毕竟您的婚事，教会高层们都很关注。这种小事，您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约翰神父往前踏动一步，走至她身侧：“你把梅丽带到我面前也是一样的。”
约翰朝梅丽笑，“梅丽呀，别调皮了。你要乖乖的，和其他孩子一样，不要让我为你多操心。”
莉涅特犹豫时，梅丽将她的衣角越攥越紧。
“玛利亚修女是女性，更懂女孩子。”莉涅特伸出双臂，挡住梅丽：“我现在就带她过去。”
“是吗……也是。”约翰笑得越发灿烂：“毕竟圣子多疼爱你啊，大家都看在眼里……”
“公爵大人也看在眼里。”
莉涅特脸色稍变，回握住梅丽颤抖的手。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一道甜美的女声向他们传来。
“莉涅特……莉涅特……”
莉涅特定睛一看，是安娜。
安娜气喘吁吁跑向她，见到她眼睛一亮，转眼看向约翰。她咽下呼之欲出的话，挡在莉涅特与神父中间。
“约翰神父，我对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不太明白，”安娜向莉涅特使了个眼色：“能打扰一下您吗？”
莉涅特向安娜点头，即刻拉着梅丽，转身跑向玛丽亚修女所在之地。一道道铁槛的竖影投射她衣裙，排列成围栏，似把她围困在教会。
她飞速跑着，穿过花园，经过墓地，顶着圣殿神官们冰冷的目光，任凭荆棘勾破她的衣裙，小腿抽搐地疼，也仍在跑。
一层层跑上台阶，她推开教堂的门扉，来到对天主祈祷的玛利亚修女面前。香烟缭绕圣母慈容，玛利亚转过身，忧心忡忡。
玛利亚拍了拍梅丽的背，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她。
见莉涅特唇瓣微动，玛利亚立即作了噤声的手势。
“小姐，无论如何，不要温和地走入良夜。”
烛光摇曳中，映出玛利亚戚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