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反应过来,手腕猛地被古瑞迪一拽,莉涅特踉跄不稳,匆匆跟他离开。两人沿着螺旋楼梯,一步步往上走,脚下的楼梯越发陡峭,腿也越发沉重。
古瑞迪袖管被卷起,裸露出的半截手臂上,遍布划破脂肪层呈现紫红色的刀疤。他拇指紧贴她的脉搏,掌心包裹她手腕,将冰冷非同于人类的体温传递给她。然而,莉涅无暇询问他手臂受伤的缘由。
此刻,她心脏在狂跳,血液似在耳边奔流。
踏上层层台阶,经过一面面玻璃幕墙,浅透的月光穿过窄小的塔窗,映出他们双手交握的影子。
就像在进行一场逃亡。
他是高塔里囚禁的王子,与女巫携手,踩着月色,一起逃离桎梏他的地方。
塔顶近在眼前,古瑞迪一言不发,握紧她的手。
一道铁精门半敞,映入她眼帘。
光滑如镜的表面,泛着金属光泽,反射出她疲惫的面容。他推开门,里面是间陈旧的屋子,摆设却相当富丽。门正对一扇巨大的圆窗,窗外细细弯弯的月亮,勾住了木制的窗框。
“我们,要从,这里,跳下去。”古瑞迪发音极为艰涩:“给你,看点,东西。”
莉涅特不明所以,目光随他移向窗框。古瑞迪侧过头,向前迈了几步,走到窗框边缘。月亮锋利得像把吉洛丁刀,悬于古瑞迪头顶,仿佛下一秒就能砍断他脖颈。
“你是不是好久没和人交流过了?”
“从,出生,就只有,妈妈。”
未等莉涅特回过神,古瑞迪猛地将她抱起。她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挣扎,便与他一起从窗台跌落。
失重感包裹全身,耳边嗡嗡作响,急速地坠向下方。
就在即将坠入地面的那刻,他稳抱住她,跃进柔软的草坪。
心跃上咽喉,莉涅特惊魂未定地看向他,诘问的话语停留在嘴边。
不知从哪掏出的羽毛面具压在她鼻梁。
“你想干什幺……!喂!”
银发少年扣住她的手腕,穿过夜里的蔷薇园,轻车熟路地推开一扇隐秘的门。
大厅内异味环绕,黑幕帘遮蔽墙壁,地面铺着深红的地毯。周围的宾客们穿着修身的礼服,头戴各种奇异的面具,皆为兽头人身的装扮。宴会桌上摆放的食物,血红一片,弥漫着腐臭。兽头人身的宾客们却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仍高谈阔论。
深深的不安从莉涅特心中油然而生。
古瑞迪抱住莉涅特悄然退后,隐匿于黑帘幕中,通过隐藏的通道,来到一间半敞的房门前。
他边咬她耳朵,边抱着她,“快,看。”
莉涅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瞳孔微缩。
厨房里,主厨准备的食物竟是去掉首级,身形极像人类的四蹄生物。血流得遍地都是,祂被放血、开膛,掏出内脏,剥去皮,取肉剔骨。主厨面无表情,挥舞菜刀。一刀刀截断祂们的肢躯,切成肉块,露出折断的碎骨,鲜红的膈膜纹理。
那是人,还是羊?
莉涅特回想过去的经历,挤了挤眼睛。
居然没有泪水。
“人是动物,有兽性,野性,”古瑞迪艰难地吐出完整的句子:“再打扮自己,骨子里,流着吃人、吃动物的血。”
莉涅特沉吟片刻,恢复镇定,“你带我来的目的是?”
“爱、虔诚、永恒、不存在的。”古瑞迪把她抱回黑帘幕后:“教会收养的女孩,另有目的,你应该,知道。”
知道啊,收养年轻貌美的女孩,到时候成年了,卖给有权有势的老家伙们做情妇,拉拢他们呗。不是谁都像她有佩莱德年轻英俊的追求者,她又不是不知道。她只是单纯地讨厌这场明码标价的交易,就像所有人都默认她会嫁给佩莱德一样。
莉涅特沉默了会,暗自将匕首藏于袖口:“你究竟想对我做什幺?我和你以前,呃在过去……很多年前认识吗?”
未等到他的回答,右边肩膀一重,又传来股痒意,古瑞迪尖尖的下颏正轻轻搁着。
她无奈向左偏了偏头。
“好戏开场。”古瑞迪双手叠在她腰腹:“快看。”
莉涅特血液凝固,浑身冰冷,她僵硬地循声望去。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顶部一束光照亮展台。展台上一个男人正襟危坐,眼睛蒙上一块黑布。
宾客们饶有兴致地朝台前看,而唯有她不明所以地看向这位男人。
旁边的侍者端上餐盘,里面是一颗心脏。青蓝的静脉纵横交错,动脉一抽一动地跳动。泛着冷光的钢叉戳划、刮刻心脏,一刀一刀划开瓣膜,切烂收缩舒张的心肌,血泵流一地,淋淋漓漓,飙洒盘中。
“只要自欺欺人,丢掉了羞耻心,就会成为兽,”古瑞迪在她耳边低语:“姐姐,可怕。”
莉涅特联想到人类有用白布蒙头以欺骗光明神,活吃圃鹀的习俗。这些人潜意识里明白自己所做之事是“不正当”的,因此不得不自我欺骗,以掩饰其罪行。
哎,人类是这样的,没有大自然的花鸟树木可爱。
古瑞迪手环得她更紧了,髋骨抵在她腰部,骨头硌人得疼。他没有察觉似得,一寸寸往里抵。她试图挣脱他,他擡起手肘,用手腕的骨突,压在她颈侧。
莉涅特倏尔停止挣扎,猛地掏出匕首,转身刺入他肩膀。古瑞迪见状咯咯的笑,笑得眼泪涌出,哪怕血在胸膛蔓延,顺着衣襟滑落,染红地面。
刀尖再次深深刺入,他仍无动于衷。
“不疼哦。”古瑞迪敛起笑容,双唇凑近她脖颈:“刺胸膛,也没用,因为,我没有,心脏。”
“你——”她未来得及说出口,脖颈右处传来细微的疼痛。
獠牙尖锐嵌入薄薄的皮肤,破裂之处,血珠从咬痕缝渗出,浓烈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莉涅特脖子左伸,苍白的唇嗫动,朝他瞪大了眼睛。纤密的痛,如无数针勾挑表皮,血一点点渗下来,沿着脖子往下流,形成两道鲜明的血痕,沾染她衣裙。
困意席卷了莉涅特,摇摇欲坠中,跌进他怀里。
“晚安,我的,新娘。”
-
见她沉沉睡去,古瑞迪关上门,咬破手指,迅速在门上用血画出一个六芒星,确保无人能进入这座高塔。
古瑞迪穿梭在府邸里,推开门,行走在走廊里。他经过一面玻璃幕墙。那黑玻璃嵌片,染黑他的银发。他驻足望着自己,遍布视野的黑,迷幻了他的神智。尖尖的下颏,清瘦的身形,他透过自己的脸,看见了母亲的神情,忧愁哀伤。随后,切面冷光闪烁,映出他银白的发,猩红的瞳孔。
——父亲?!
古瑞迪身子猛地一颤,抱住头,忍受胃里的抽搐。随后,他颤颤巍巍伸手,按在走廊里油画上的麦穗。轰隆一声,走廊中的神像缓缓移位,露出一条通向地下的旋转楼梯。
绕了一圈又一圈,来到庄园地下室。
刺鼻的焦油味扑面而来,柳条编织而成的身体正在烈焰中扭动。
听到脚步声落下,所有的“宾客”——那些身着黑袍、兽头人身遮面的人们——齐刷刷地回过头。
银发红瞳的耄耋老人,见他到来,轻蔑一笑。衰老的面容上,依稀可辨出与古瑞迪几分相似的轮廓。
银发公爵扫了他一眼肩膀的刀伤,“呀小老鼠,看来你的小新娘性格挺蛮狠的,还捅了你一刀。”
古瑞迪冷哼,“和你,无关。”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父亲真正爱着你,”公爵语气得意洋洋,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你作为我的儿子,是我最伟大的杰作,拥有着人类迈向神性的‘标志’——永生。”
“你的计划,注定,失败。”古瑞迪语气充满嘲弄:“至少,我,抢走了,她。”
眼前残忍阴毒的银发公爵,是他的父亲,也是一名炼金术士。父亲不知从何时起研读古罗曼秘典,试图以“等价交换”的原则运作,献祭人类与异神交易,换取接近神的力量。他甚至与教会的部分人相勾结。每礼拜,他都要剖开幼童的臂膀,饮下他们的鲜血,维持自己的青春。而他,则成了父亲通往永生之路的实验对象,永囚于高塔之上。
对此,神明无动于衷。父亲仍会衰老,而他仍在疼痛中长大,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渐渐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父亲似乎也有点动摇。
直至上个血月,公爵实施了他的计划:他剖开了古瑞迪的胸膛,挖出他心脏,恳求异神的一瞥。
神明对此发出讥笑,在世间掷下点数为1的骰子,驱逐了贪婪者。
奇迹与灾厄同时降临于世,公爵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老,而古瑞迪则获得了长生和异于常人的力量,成为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吸血鬼。
这一切都是代价!
“代价罢了,不过也证明了一件事……”公爵蔑笑一句,近身至他跟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小老鼠,别以为……你能逃脱我的掌控。”
古瑞迪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滚!滚!”
公爵勾住他项圈一拉,压制住了古瑞迪的呼吸,束缚住他的咽喉,令他无法吐露出完整的字句。
银发公爵脸几乎贴上他的,威胁道:“随你这幺想,你这辈子,应该感谢你长得像你的母亲。要不是我对她有点感情,否则你早就死了。”
古瑞迪勉强吐出字,“神,存在,但,他,不屑。”
“神?”公爵讥讽的笑声荡漾在空气里,“很久以前,这片大陆的六大主神,也不过是那些获得了世界树恩赐的人!他们借着力量,以人类的肉体攀升至神位。所谓诸神黄昏的到来,还不是因为他们无法逃脱心中的猜疑、贪婪与欲望。”
公爵轻蔑地扫了古瑞迪一眼,似在自言自语:“哈哈……那高高在上的光明神也不过是人而已。如果祂现在真的还存在,那幺枢机主教也不会和我们三大家族联手。教经里的仁慈,爱,与永恒,说的那幺好听。但若祂真能感受我们的痛苦,聆听我们的哭泣,那幺,为什幺祂从未伸出援手?为何祂冷眼旁观,看我们在绝望中挣扎?为什幺不分担我们的苦难?”
古瑞德公爵微微倾身,“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看看,我们人类为何不能成为自己的主宰。而我想知道,神究竟会如何回应!”
古瑞迪猛地伸手,反掐住公爵的脖子,力道让公爵的胸口剧烈起伏。惊讶取代了眼中的轻蔑,公爵喉咙滞涩,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他用力扭动脖颈,试图挣脱。
直到身边兽头人身的黑袍人团团把他们包围,古瑞迪才舍得放开他。
公爵艰难地吞咽着空气,齿间仍艰难地迸出字词:“来啊,神……如果我拥有了和你媲美的力量——”
“你究竟……会如何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