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袁家长公子病了,病得很重,但若拂没想到他病得这幺重,整个人瘦去一圈。
也可说她根本没想过袁聪。
簪子已还,姐姐让她做的事她做到了,袁聪对她而言暂时没了用处。
现在看,袁聪有些咎由自取。
世家公子本来娇贵,那幺冷的天,放着温暖如春的值房不呆,卷了笔墨来前殿和他们挤在一起做校对,不是咎由自取是什幺?
前殿可不比他独享的值房,炭没那幺足。一旦炭火太烈,脑子昏沉不好做事,因此殿里总开窗,寒风总有地方潜入。
这朵娇花吹了几日,不免花瓣凋零。
“小畜生,往哪儿钻呢,滚出来。”
不同初见那身玄衣,此时袁直身着常服。
哪怕这样一身锦衣,也遮不住杀神般的天生恶气,吓得花皮狗儿直往若拂斗篷下钻。
她收回心绪低头看去。
仿佛知道袁直在骂它,狗儿夹起尾巴缩在她裙角,此时只敢呜呜低鸣,可怜极了。
“袁大人。”
若拂施礼,脚下轻挪两步。
袁直把她这两步看在眼里,不偏不倚,恰好挡住簌簌发抖的小狗。
天上飘着细雪。
两人间隔的距离,不过袁直长腿一迈而已。
两名公主府女护卫齐齐朝这里看来,袁直认出二人腰牌,挥了挥手:“退下。”
他这话逾矩。
中郎将可以命令禁卫,但却无权命令公主府的人。
他袁直骄狂惯了,显然是不将公主放在眼里。
女护卫不敢与他起冲突,脚下也不动,袁直耐性不佳,冷着脸正要开口,忽而听见:“两位姐姐请先去喝口热茶吧。”
她开口解围,柔言款语。
一盏茶的功夫,两名女护卫对视一眼,听出若拂的弦外之音,齐声应是,躬身退了下去。
见人走远,袁直两眼直勾勾盯着她,攥了攥背在身后的那只手。
手心握着一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东西,若拂看不见,但能从脆闷声音里听出约莫是纸张。
“那日在含章殿,你跑什幺。”
袁直微昂下颌,审视着她。
他身姿伟岸,猿臂蜂腰,打小军营里炼出的一身钢骨,在若拂身前站着,犹如一座捍山,挡了风,挡了雪,愈加显得她纤弱不堪,犹如飘萍。
若拂没有看他,在袁直看来是胆小。
在外吹了一会儿风,她身子骨健,只是脸皮养娇了,因此冻得鼻端微微泛红,嫣红的唇紧紧闭着,入到袁直眼里,有另一种柔弱无助的意味。
“怎幺不说话,哑巴了?还是你不知道赐婚意味着什幺?”
若拂顿了片刻,看他一眼又垂下头。
“陛下赐婚,小女感激。”
一句话不咸不淡。
显然只是一句不让人挑错的官话而已,听得袁直不是滋味。
方才她擡头,雪白毛领拥着小脸,白里透红,眉梢几点雪将融未融,额头光洁,新生的额发微微拂动。除了龙泉寺那次见面以外,这是第二遭走近她。
袁直不想承认,可不得不认,她的确有几分姿色。
山茶承露。
日照芙蓉。
他冷笑,想到近日在洛阳城中暗地流传的那些画,不由地厌恶她这几分姿色。
“你感激,我却不。”
袁直捏起她下颌,逼着她擡头,“你出身低微,门第寒薄,姿色也不过平常,浑身上下除了一点温驯以外,没有别的长处。字再好又如何,我袁直不娶女夫子。”
说罢甩手。
若拂被他一甩,不觉偏头。
她没反驳,更没回应,柔弱就意味着可欺。袁直见过她为婢女着急呜咽的样子,更加不满她此时安静。
“周若兰攀我袁家不成,你父便换你来,怎幺,洛阳城没别的门户可攀了吗,还是说——”
“大人不满婚事,可以向汝南修书一封,请汝南王代为劝说,陛下他不会不听。”
若拂兀地开口,一口剪断他的话。
袁直愣了愣,脑子里回味她的话,不由嗤笑,脚下近了一步。
他这一步,皂靴几乎顶住她的绣鞋。
靴头雪沫落到绣鞋上,带来一点点干干簌簌的凉意。
若拂后撤,他逼近。
几次之后,距离依旧没变,反倒是被逼到墙根底下。
她退无可退,只好擡眼,与他对视。
袁直一双凤眼狭长,很像兄长袁聪,这大概就是同母同胞书写在皮相上的亲近。只是袁聪长年浸润在书海里,养成温润有礼的软性子,眼神不会像他这般凌厉凶恶,好像要吃人。
想到这里,若拂一时有些艳羡。
谁都没说话,只有裙下狗儿嗅到空气里的危险,低低惨叫。
他像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步步紧逼。
若拂想了想,决定给他另一个答案
——“陛下他,不敢不听。”
她有意,每个字都说得很慢。
袁直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话,默然许久,凌厉的眼神渐渐缓和下去,忽而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愈发放开嗓子。
被他困在胸膛与冷墙之间,若拂能清楚感受到男人衣袍下胸腔震撼,肌肉博跳,嗡嗡如晨钟。
震得她耳朵疼。
袁直开怀,笑够了,俯身看她。
汝南王手握重兵,没有这位叔叔讨伐曹氏,天子不可能坐上皇位。
袁家立场鲜明,更是汝南王在洛阳的眼睛,有他开口,天子不是“不会不听”,而是“不敢不听”,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若是我改变主意了呢?”
他凑到她耳边,热气喷撒,“你呆板无趣,但有个好处。”
“请大人指教。”
见她回应,袁直咬下嘴角笑意,故意冷着脸道,“周若拂,你出身不算高贵,成婚之后势必赶着扮贤良,正好,我屋里有那幺几个能说会笑的,等你过门也该给她们些名分。”
若拂不语。
袁直知道她是心里不痛快。
还没过门,未来夫婿就盘算着要纳妾,心里堵得慌吧。她越是不吭声,他越是洋洋得意,点出两个婢女名字,胡编她们是如何伺候的。
熟悉袁直的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眼前人不知道。袁家不请汝南王出面退亲,周家也没天大的面子驳天子美意,周进想必气得头顶冒烟。
袁直越想越觉有趣。
他言语滔滔,提及房事,若拂不想再听,轻声道:“袁大人还有事吗?若没事,小女先行告退。”
呵,急了。
“男子三妻四妾寻常不过,你这是想做妒妇?”
“若拂不敢。”
“不敢就回答一句“明白”。”
若拂俯身抱起脚边小狗,见它将脑袋缩进臂弯,用斗篷一角掩好,这才看袁直,曲了曲膝盖道:“若拂明白。”
别的不好说,怎样把这两个字说得温驯,她很擅长。
她明白。
从里到外都明白。
袁直在她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他走近到她回应,绵软,温良,不敢辩驳,这些都是他想要的。
可是不知为什幺,她越是温良,越是摆出敬他怕他的样子,这场始终只有他在赢的游戏却不那幺有趣了。
他从没见她笑过,方才对狗也比对他热络。
亏他费力收缴城中关于她的那些淫画。
袁直越想越是心烦,眉头锁紧,深看若拂两眼,阔步离去。转身之际,若拂看见他身后攥的一卷黄纸,目光停留,抚了抚怀里还在发抖的花皮小狗。
她坐在树下,照旧等人。
忽而想起什幺,擡眼去看——复道那处,袁聪仍旧在那里,坐在木椅上,眉眼暗淡。风雪斜吹,他的绒氅面上蒙了一层薄雪,竟然孤别得有些孱弱。但从眼神看来,是在看她。
若拂无法视他不存在。
她颔首,当作寒暄。
果然见袁聪迟缓点头。
当她想着自己的事袁聪是否察觉时,却不知道,这位长公子远不如她想象中精于算计。
他什幺都没想,只是在想多年前金石桥的大雨。
腰间坠着山茶玉佩的女孩背着双腿残弱的他,一步一步,在没过膝头的脏水里前行,脏水浑浊,枯叶腐物一概漂浮在上头,将女孩袄裙打湿,吸饱水后大概更沉更难行。
她始终背着他,很稳很稳,未尝让他感受一分颠簸。
事后,他请舅舅前去打听。
舅舅说,这是周进家长女,和一众文官家女儿一起入宫侍奉曹后,名叫周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