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傅九城一行已经进了城门,就在一盏茶的时辰之前。”
青阳琢磨道:“身边可还有旁人?”
这个旁人指的是谁,自然不必多言。
随身侍卫徐虎摇头:“除了那老奴和谢浔,并不见其他人。”
三皇子笑出声,沉郁许久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转头看向徐虎身旁中年道人:“那槐树妖如何?可有踪迹?”
中年道人缓缓摇头,皱眉道:“方才我将四周都找过了,那老树被清理得很干净,竟是一丝气息都没留下。”
“有可能是那……”
青阳略有迟疑,但还没问出口,中年道人便又道:“不会。那傅小姐才二重境的修为,不过将将入门,断无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青阳听了先是笑,笑着笑着便将手中茶盏砸了出去:“先生不是说要捉了这树妖炼丹献给父皇?如今树妖没了,父皇诞辰在即,先生让本殿拿什幺献给父皇?”
“殿下不必担……”
青阳从徐虎手中接过帕子,一面擦手,一面从位上站起:“傅大人既然到了,本殿也不能当做不知,还是该去打声招呼。至于先生,想必是不会让本殿失望的,对吗?”
虽是在问,但也不等中年道人回应,青阳便领着徐虎向外走去。
傅九城一行就在阳平县里仅有的那家客栈。
青阳站在客栈外打量许久,方揶揄一般道:“傅大人在京中时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到了这阳平县,居然也能入乡随俗住得下这种地方?”
客栈内一老者缓步走近,到了门前躬身对青阳一行礼:“草民见过三殿下。”
“你家傅大人呢?”
老者回道:“路途遥远,大人略有不适,方才小睡了片刻。这会儿正收拾着,很快便来给殿下问安。还望殿下宽宥一二。”
青阳笑:“既然傅大人身体不适,本殿去见他就是。前方领路。”
老者微微颔首,侧过半边身子带路。
上了二楼,一直走去最里间。老者敲了两声,随即推门站去一旁。
屋子灰暗简陋,不说京中府邸,就与阳平县知县的府衙都相去甚远。兴许就是如此,才衬得那刚好用玉冠束上长发的男子耀眼如夜中星月,宽袖锦衣,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下,一双唇薄却绯。饶是青阳对这张脸早见过千百次,乍眼看了还是会有瞬间的恍神。
听闻到动静,男子也不起身。青阳倒不见恼,扯了扯嘴角:“听闻傅大人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男子起身,平静道:“劳殿下关心,已是无碍。”
青阳摸着拇指上的扳指,试探道:“不知傅大人是何时到的阳平县?”
“约是一炷香之前。”
“可有碰见什幺旧时?”
男子擡眸,漆黑的瞳仁似深渊:“殿下指的是谁?”
青阳笑得颇为暧昧:“傅大人当真不知本殿指的是谁??那小美人儿倘若和大人没什幺关系,那本殿可就不客气了。”
“殿下自便。”男子转身看向方才的老者,“殿下若无他事,我们这就动身回京了。”
“傅大人这幺着急?本殿记得,父皇是让傅大人巡查整个东秦,这才过了几日?”青阳仍是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本殿还是相信大人的。既然傅大人去意已定,那可千万不要让本殿阻扰了大人的安排。本殿这便离开,大人不必相送。”
等到青阳带着皇子亲卫尽数离去,老者方迟疑开口:“大人,那位姑娘……”
“准备回京。”
老者垂眸应下,再无任何言语。
此间尚是初春,入夜甚早。又因阳平县繁华不比州府,夜幕落下时,城中灯火也灭了七七八八。
沉沉夜色中,四驾马车占据了城中唯一主道,正快速向着城门奔驰。
眼看城门近在眼前,忽有一道身影从小巷中窜出,拦在了马车面前。
驾车的老者五指遽然收紧,迅速收住缰绳,马扬前蹄嘶鸣阵阵,最后一刻才堪堪在来人身前停下。
东珠从惊吓中睁眼:“车中可是帝师傅九城?”
并无任何回答。
东珠咬牙继续:“我是傅四海的女儿,你必须见我!”
正准备打烊的酒水铺子又重新支开,比不得县里最大的那家酒楼,但至少,有个可以谈话的地方。
东珠扶着手边的酒碗心中惴惴,手指一捻,满是油污。这喝酒的地方竟也如此多的油渍,还不知是有多久不曾好好清扫了。她几乎是立刻撒了手,又摸出帕子擦,直擦到指尖泛红也没有停下。
她对这个九叔实在不了解。他离开千山殿时,她不过两三岁,及至如今连他生得什幺模样都不知,更别提他的性子癖好了。
脚步声忽起,东珠手动的动作一顿,擡眸看去。
他竟然……如此年少貌美。
若非一身玄色的锦衣压着,他看上去只怕比怀仁也大不了多少。但这宽袖深衣,又添出几分叫东珠倍感陌生的俊雅风流,与她寻常见到的修道弟子相去甚远,倒是有几分像她看话本时在脑中想象出模样。
东珠下意识朝他走去,恰逢此时他也擡起了眼眸。
只一眼,就让她的脚步倏然停下。
铺子里的烛火闪烁跳跃,晕染出模糊的暗黄,而他的目光就似冬日冰雪,漠然冷清,不见丝毫暖意。
“寻我何事?”就连嗓音,也透着寒凉。
东珠忍不住想要退缩。方才拦车的勇气已如潮水退却,胸腔里的心跳渐渐急促,任她如何压制也不得缓解。
她知道自己是在害怕,害怕这个初次见面的九叔。
怀仁还在等着她。
双脚仿佛坠了千斤重,怎幺都迈不开。
怀仁,怀仁,傅怀仁。她为什幺要和怀仁一起偷跑下山?还要离开东洲跑到这儿来?她居然一点都想不起了。
东珠看了眼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变得陌生,一根根正抖得厉害。更要命的是,它们还在往前,一点点攀上了他的袖子。
“九叔,你救救怀仁,你救救他。”
这是她说的吗?
好冷啊。她的手指明明是拉住了一截布,却像是握了满手的极地寒冰。
傅九城低眸瞥了眼小姑娘比雪还白的脸庞。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仅有的一点修为怕是都用在了这张脸上,原本含苞待放的娇艳明媚染了霜,那也是怯怯惹人怜的娇弱。
只可惜,一双眼写尽了所有情绪。
“松手。”
“我不!”东珠不知自己哪来的硬气,更不知她的手指怎幺还没放开,抑或是已经没了知觉所以不受她控制了?
“你救怀仁我就松手。”
他是个死人吗?否则身上怎幺可以冷成这样?
傅九城不语,眸色淡淡地擡手握住她手腕,将她的指从衣上抽离。等到侧身向外,方忽然开口:“我为何要救?”
东珠蓦然睁大双眼。
冰凉丝袖拂过她手背,细微涟漪漾荡。不知何处而来的风从掀开的门帘灌进,带着冬日里还没有褪干净的凉意直扑面门。东珠一下回神,追上去张开手臂拦住他:“你是我们九叔,怎幺可以见死不救??你不是帝师吗?只要你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明明轻而易举!”
“九叔。”傅九城轻声重复,眉眼间的冷落如初雪消融。垂眸捏住她冰冷指尖时,高高的马尾也垂下,整个人都变得温和,甚至于温柔,“这些年,你叫过几声九叔?”
东珠一下愣住。
他捏着她的指骨,一根一根揉去寒意:“的确是一句话就能解决,但……凭什幺我就要帮你?若没有这点血脉亲缘,你们的死与活,与我何干?可修道之人,本就出世,又何来的血脉亲缘?”
他的嗓音平静又轻柔,落在耳里犹似春风拂面。而被他握住的指尖也一点点褪去僵冷恢复柔软。他生得如此好看,连声线都得天独厚,东珠却觉得……她比方才更冷了。
“千山殿若是愿意出面,三皇子那里或有转圜的余地。”
夜风一吹,声也渐渐散了。
“姑娘,我们得歇了,你也快些回罢。这外面,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