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mple

“知聿哥,你们就要回去了……”

得知他们今天就要走,这里最难过的莫过于岑子俊了,他在村里没什幺交好的同龄朋友,曾经志同道合的伙伴要幺早早搬家要幺早早辍学,只剩他一个人在热闹的新春里,挥舞着被时间遗弃的仙女棒。

屈起的手肘上挂着戚禾装满衣物的旅行包,岑子俊看着把盆栽一个接一个搬到后备箱的男人,眼皮越来越耷拉。

等沈知聿擦完沾到灰土的手,岑子俊才把包取下,小心递过去,语气沉重得像是和最珍惜的朋友道别。

他接上自己没说完的内容:“我有点舍不你。”

戚禾不在,他就单指沈知聿。

后者拉车门的动作一顿,扭头就看见他踮起脚使劲往窗内张望的模样,心下了然,直接戳破他心里的小九九。

“我看你是舍不得猫吧。”

岑子俊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就爱挠头发,他撇嘴:“才不是呢,你们我都舍不得的……”

沈知聿不急着把东西放进车里,闻言看着他笑道:“它其实也很喜欢你,有机会的话欢迎来家里做客,如果交通方面有需求,我可以开车下来接你。”

岑子俊听完很是感动,这得是多深的交情才会说出这番话,要知道他平时肯定忙……

然后又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可是,我要怎幺联系你呢?”岑子俊频频眨眼连连暗示。

快加微信啊,加微信加微信加微信啊啊啊!

他不提,沈知聿都快忘记这茬。

他不喜欢加人,更讨厌被人加,但岑子俊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所以他当场点开了微信,对不停眨眼的男孩说:“我扫你。”

“好嘞。”岑子俊乐呵呵地调出了自己的二维码。点击、确认。

对方头像是趴在香蕉枕头眯眼睡觉的可爱豆泥,这很正常,一看昵称。

[六边形美少女]

“呃,这个名字。”岑子俊岂止是大吃一惊,更改备注时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讪讪一笑,“挺特别哈。”

因为这个古怪id被柯元泽用眼神多次鄙夷的沈知聿显然已经免疫了,他神情毫无波澜,语气却略带幽怨:“还不是她给我改的。”

岑子俊点了下头,深入问:“以前吗?”

沈知聿不太高兴了:“难不成现在吗?”

他们现在连手都握不到,更何况是去碰手机那幺私密的物品。

岑子俊噢了一声,突然又想听他和她的恋爱故事了,然而就在这时,沈知聿弯腰钻进了后车厢。

把包放好后,刚要退开,原本呼呼打盹的豆泥咻地翻了个肚皮,用短短的爪子扒拉着沈知聿的胳膊不让他走。

沈知聿见状失笑,揉了揉还在做梦的小猫头头,轻声细语:“你在这里乖乖等一会儿,我先去接她。”

话落的后一秒,耳畔传来均匀的、猫的、鼾睡声。

岑子俊的询问在沈知聿给猫咪披毯子的时候,低声响起:“不带它过去吗?”

“不了。”沈知聿回答说,“天冷,我怕它感冒,它一直身体不太好。”

岑子俊听着,莫名感觉鼻子酸酸的,只晓得点头摇头。

关锁前,他还是没忍住探头看了一眼。

毛茸茸的小团子,好想摸一摸。

但他没敢表达自己的诉求。

因为知聿哥是一个十足十的小气鬼。

哼。

岑子俊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前脚还企图打探甜甜的恋爱故事,后脚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别的天马行空的东西。

也是真闹腾,喜欢倒着走路,叽叽喳喳的一会儿背诗一会儿哼曲像扑棱翅膀的麻雀。

紧随其后的沈知聿忽然有那幺一瞬间觉得,他或许真的老了,不然他为什幺会用羡慕的眼神瞧着对方蹦蹦又跳跳的模样。

大约是相处久了,学到了沈知聿不长记性的精髓,岑子俊竟然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踩到了同一个人的脚。

“你要死啊岑子俊!!!是不是疯了!!!!!!”

一阵阵恼羞成怒的尖叫声不仅吓坏了无辜的男孩,甚至震飞了林中鸟。

擡手堵住耳朵,岑子俊转头又是一脸天塌了的表情,该辩解的还是得:“我不是故意的……”

“你你你,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我这幺大一个人你看不见吗!你眼睛是长头顶上去了吗!”

对方手里提着菜篮,被踩后果断掰开两瓣水嫩的白菜想都没想就要抽上去,岑子俊眼疾脚快地躲开,又迅速弹到了面色如常的沈知聿身后,随后牢牢抓紧男人的衣角。

被当成靠山的沈知聿被身后躲动的少年下意识往前推了一步,那片水淋淋甩来的菜叶就这样在昂贵的衣料间留上肮脏的痕迹。

尖酸刻薄的女人非但没有道歉,甚至更加猖狂,即使是面对好感有加的沈知聿也没个正经脸色,故作脸生道:“这不是知聿吗,你是知聿吧?”

“嗯,是我,阿姨好。”沈知聿神情温和地打着招呼,似乎并没有把这段小插曲放在眼里。

奇怪得很,不生气是因为他性格本就随和,主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表情尊重是为什幺呢?

难不成脑子好端端抽筋了?她可是欺负过戚戚姐的人!

岑子俊一听见他说阿姨好就觉得非常不满,好好好,好个毛,他气愤地哼了一声,但仔细想想……

还没想出个可靠的结果,两个人已经原地聊起来了。

“知聿啊,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单身那幺久,你爸妈都不催你?”

沈知聿很是耐心:“有催过,但更多的是希望我顺其自然。”

根据经验,下一步,就要介绍相亲对象。

为了捍卫自己磕的cp不被拆散,岑子俊果断出击,张开双臂像小鸡护崽似的将沈知聿快速揪到了自己背后。

位置调换,他声音嘹亮地喊:“知聿哥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不许你多管闲事!!!”

“……”

被挑衅的女人顿时翻了个白眼,气得都忘记要说些什幺,反正张口就骂:“你这小孩,怎幺那幺没家教,你爸妈到底是怎幺教你的,我看你就是找抽!”

“我也不许你说我爸妈!”

岑子俊狠狠踩了两下地,有些抓狂,一语道破:“你除了颠倒黑白还会干什幺,噢,好像还会老鼠叫。”

“略略略。”说着,扮了个鬼脸。

然后谁也没饶过谁,一个跳着逃,一个追着打,篮子里的菜叶和口袋里的盒子陆陆续续掉了出来。

沈知聿左手边有一个溢满水的木桶,摆在屋檐下面,接住了这几日垂流而下的雨。

定眼往里瞧,雨水沉积多天的木桶内圈正爬着一圈厚厚的暗灰色青苔,此刻的阳光打在水面,折射出许多的东西——

追到体力不支弓身喘气的女人和奔跑起来神情愈发亢奋的男孩。

包装盒底部那行产品的功能介绍和注意事项最为醒目。

而他眼底的嫌恶更是,无所遁形。

仍被家长围着念叨的戚禾对外界发生的这一切,概无所知。

两人关系说开以后,微信聊天的频率紧跟着活络起来,是沈知聿主动问她要不要蹭车一块回去的,戚禾没有拒绝。因为他们现在是朋友。

哪知被舅舅舅妈知道她要坐私家车回去以后,她拥有了成袋成袋的零食和三四个还未开花的盆栽。

要不是戚禾及时制止说足够了,装不完了,舅妈肯定会把亲戚送家里的饮品也让沈知聿顺手擡上车,这一箱一箱的,可有的搬。

话说,他们怎幺还没回来,距离最后一趟搬运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按沈知聿的行事效率,不应该这幺慢的。

正疑惑着,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的外婆突然握住她微凉的手,戚禾低头,听见她微微干涩的声音。

她说:“小禾,我知道你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可她毕竟是你的妈妈,生你养你一场。”

眼角的褶皱压不住她起伏的哽咽,老人边喘息边继续:“她当初也不是故意那样说你的,你妹妹的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你们母女都要相互体谅知道吗?”

好说歹说,戚禾只捕捉到了两个字。

妈妈。多幺陌生的称呼。

心想,原来刚刚打电话过来的是她啊,她就说外婆怎幺会平白无故地提起,也怪不得刚刚所有人都要用那种心虚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欲在这些陈年旧事上来回掰扯,过多的吐露只会让她情绪失控。

戚禾生硬地抽回了被对方紧紧包裹的双手,明明外婆的手心是热的是暖的,可她就是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温度。

僵在原地的老人流泪不止,名为无力感的情绪又悄然占据她的心脏。

她是真的没办法了,最终还是点了头,表明她愿意去体谅的态度。

对方立马破涕为笑,戚禾依旧没什幺情绪的样子,只是看着。

去到外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戚禾和沈知聿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来送行的岑子俊脚步时而快如疾风,时而慢如蜗牛,一没注意,人就跑出了视线外。

十几岁的年纪多得是体力,跑来跑去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嘴巴还一直噼里啪啦地喊着哥哥姐姐,姐姐哥哥,边挥手边大喊,说今天天气真好啊,太阳好大一个,真的好大一个,超开心特别开心,开心开心好开心。

“……”

望着行径只比平常稍微激动、稍微热情、稍微话多一些些的少年,戚禾一时脑热道:“他今天怎幺跟吃了菌子一样?”

沈知聿表情超自然的:“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是吗?”

“是的。”

他中指与食指之间夹着一朵玫瑰,根茎上的尖刺被刀刃刮得干干净净。

是舅妈特意摘给他的,说是小猫喜欢,给它。花朵被沈知聿夹在指间把玩的时候,暗绿与鲜红在他冷白的手腕间一停一动,色彩的强烈碰撞,很容易勾起一些潮湿的记忆。

戚禾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问道:“你回来有工作吗?”

话题转变太快,但沈知聿总能迅速跟上,他口吻随意地。

“不工作哪来的钱给猫咪买鱼干。”

“具体做什幺的?”

“保密。”

见他卖起了关子,戚禾忽然很想笑,再出声已经是太阳落山以后了。

“该不会是个总吧。”

“你猜。”

“我不猜。”

“不猜拉倒。”

“拉倒就拉倒。”

“唉,你就不能假装猜一下下幺。”

“不能。”

“好吧。”

“……”

其实成为朋友也没什幺不好的,不需要夹枪带棒对话的这几分钟,他们都这样认同。

转眼间,走到了熟悉的平地,周遭一如当日的景物变成了唤醒不堪记忆的信息素,不约而同的,他们看向了彼此。

比起戚禾眼神的欲言又止,沈知聿反倒坦坦荡荡。

太正常才显得反常,第六感告诉戚禾,沈知聿不太对劲,她启唇正要一问究竟,忽然间,后颈抚过他手心的温度,似春风化雨的柔软。

很快,他擡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从身后,同时阻隔了不远不近处,那砰砰如雷的噪声。

亮如白昼的巷口,所有丑陋,狼狈,面目可憎,统统暴露无遗。

不具伤人性质,仅仅只有恐吓的威力,遇水即溶的炮仗,短短数十秒内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尖叫声此起彼伏地震荡。

而始作俑者岑子俊,他就站在那片烟雾尽头的阴影里。

感官深受刺激,少年欢呼雀跃的神采就算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她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紧紧相贴在一起,她能感觉到来自沈知聿胸腔的震动,快意的,密集的,胜利的,但与恶劣相比较,简直毛毛雨。

他在对她笑的同时也对她说,他说走吧,我们的小猫还在车里等我们。

低跟靴踩在脆干的树叶上发出吱吱的响,释放一种比拟捕猎的信号,空气里飘来落汤鸡身上专属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走近最混乱的地方时又变得很好闻。

先前奚落她的那个人,原来有着这样漂亮的表情。

步调不自觉放缓下来,却没有片刻因为对方的怒骂而停住,她锐利的视线自下而上一点点扫过去,发现眼前被污水浇得浑身发抖的坏人正呲牙咧嘴地盯着自己。

戚禾表情随后转化为被冤枉时的委屈,但又忍不住地笑,细微的,蕴着不易察觉的痛快,她惊觉自己似乎也是不辨喜怒的那种人。

沈知聿始终形影不离,好看的指节在玫瑰花上面敲出动听的节奏,脸上的讽刺明晃晃,明晃晃是绝对的讽刺,很刻意的,像极了凌迟猎物的最终前奏。

他把她微微偏过来的余光视作一种绞杀的暗号,于是他掐准时间,用看待过街老鼠的眼神说。

“乐色。”

现在,她全部的微笑都是对他的。

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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