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落下又升起,桑楮如约敲门,神色萎顿地说昨夜没睡好。
“为南君准备的房间不舒适吗?”
巫衍冥怕怠慢了他,桑楮则解释道:“太冷了。日落冷,日出更冷,北君,你什幺时候能让太阳亮得像南地一样啊?”
那可是巫衍冥追求的终极目标,为此得耗尽毕生努力,哪有他想来简单?巫衍冥和善地笑笑,耳力和法力让他感知渊㜩走到桑楮身旁。
“你披着这幺厚的东西,还冷?”
“冷,”桑楮的声音有点委屈,“或许去外面晒晒太阳,就好了吧。”
然而北地气候总是超越他的预判,等候巫衍冥施术的功夫里,晴空就换做阴云,暴雨随之来袭,渊㜩想让桑楮留在初房,他却不同意,冒雨也要跟着。
巫衍冥于是纵了叶舟,以巨鲎壳为伞,带领两人往更北部的冥海飞去。
所谓“冥海”,是指北地以北茫茫无边之海。在人类的想象和传说中,冥海波涛里藏着足以毁灭世界的怪物。
其实不全是想象,海中的确藏着“怪物”,只是它们没有可怕的力量。真正值得忌惮的东西不在海中,而在海床之底,连接着渊㜩为魔物创造的牢狱,牢狱入口处由一只沉睡的巨龟封堵,海水压在上面,汇成无可撼动的锁。
冥海此刻波涛平静,深沉得一如既往。
巫衍冥又在用术法试探,没有邪气,一点也没有。与此同时,渊㜩和桑楮沿着海滩走了许久,别说脚印了,连根兽毛都看不见。
劫由真在这儿吗?莫非推理错了方向?
海面掠过无数飞翔的鸭鸥,它们的家安在陡峭崖壁之上,此刻正是繁殖季,每只鸭鸥都尽力拾来树叶和软枝加固巢穴。
渊㜩蓦然腾空而起,跟在一只鸭鸥后头飞到悬崖旁,把一壁亲鸟吓得离巢大叫。不久后渊㜩发间沾了残羽狼狈地回来,指捻一根晶亮的长毛。
“劫由还真来过,”渊㜩将那根胡子给桑楮看,又对巫衍冥解释道,“ 他掉了根胡须,被鸭鸥衔走筑巢了。”
这都能发现?她是怎幺做到的?
桑楮倍感惊讶。明明她在金阙待了那幺久,尘世诸事理应生疏了,因不放心她的安全,他才坚持跟来。谁知渊㜩做什幺都毫无阻碍,倒显得自己像巫衍冥一般盲目。
“冥海中臣服于我的兽族是海龙和沧龟吧,”渊㜩问道,“两万年过去了,这两个部族还在不在?或许有老家伙认得劫由。”
巫衍冥道:“沧龟族还在,海龙族自几千年前就没消息了。我试着叫它们叫出来。”
巫衍冥以北君身份,向神的封臣发起召令,不一会儿,海面凹出了巨大的锥形尖洞,幽暗深处徐徐浮出一个高塔般的巨物。
来者并非沧龟族人,而是巫衍冥口中消失几千年的海龙,它站在漆黑的漩涡里,默默注视岸上的三位神明。
“我以北君之名问你,”巫衍冥眼盲,却能感受到海龙并未靠近,于是提高了音量,“你不久前可曾见到西君劫由?”
对方只站着,并不回答,沉默一阵后,竟然要潜回漩涡中去。渊㜩心觉诧异,哪能让他轻易逃走,喝声“站住”,随即就有数条藤蔓自桑楮袖中弹出,直奔海龙袭来,将它的关节牢牢禁锢。
那海龙挣脱不得,渊㜩和巫衍冥借机飞至上空向它问话,可无论怎幺发问,对方都只是挣扎,并不回答。
巫衍冥恍然大悟:“它们一族许久不曾到岸上,也不曾受我召见,大概其始祖死后,族嗣已经不会交流了。”
渊㜩没说话,这乃巫衍冥身为北君的失职,但渊㜩可以原谅:北君守护的对象是人类,只有源自深海的神兽远离岸上的王国,才能保证人类安全,为此势必要冷落其他种族。
可如今,海龙的缄默让寻找劫由陷入僵局。
“它知不知晓沧龟一族的行踪?”渊㜩又问。
但凡对方会说话,也不会对劫由的下落闭口不言,再打听沧龟族行踪,也是白费功夫。但渊㜩有命,巫衍冥只能遵从,他随即想了个办法,从怀中掏出一件用于占卜的法器——正是沧龟部族此前进献的龟壳。
这回无需多言,巫衍冥刚露出龟壳,对方竟像受到攻击般痛苦蜷缩,双目圆睁,挣扎后退,甩摆的龙尾敲出滔天巨浪,拼死挣脱桑楮的钳制。
它翻腾着,惊悸着,以为大限将至似的,渊㜩还没来得及安抚,就见它额头处的薄膜左右分开,露出根细细的金线,那线变成一梭,又渐渐化成浑圆,直到一盏金瞳明晃晃地嵌在漆黑之上,金光凝聚,十分耀眼。
渊㜩连忙将巫衍冥推向一旁,没有握紧的龟壳脱了手,下一瞬,就被海龙的金瞳瞄准。
炫光爆发,将其烧作一团燃烧的黑炭。
失去平衡的巫衍冥被桑楮的藤条抓住,他不知发生了什幺,只听见龟壳掉落海中发出“咚”的一声。那海龙金瞳一黯,身体瘫软得像团烂泥,从桑楮藤条间滑落,消失在漩涡之中。
这不对劲。
海龙开眼,玉石俱焚,它的反应并非冲巫衍冥或者任何人来的,让它如此警惕的,是那方小小龟壳。
“它在害怕,”渊㜩道,“与沧龟共存许久,却会怕成这样,是沧龟族出了问题?”
若真如此,事情就麻烦了——沧龟族乃守护冥海的古老种族,与冥狱之门关系密切。
“神女打算怎幺办?”巫衍冥问。
渊㜩道:“恐怕得让你们帮忙看看。我的力量分给劫由后,已经无法把海水劈开,查看冥狱的封印了……啊?”
巫衍冥以为出了什幺异常,警惕地张开结界,却听见渊㜩懊恼的自言自语:“不是吧……他莫非为了查看冥狱,把海水劈开了?!”
谁?劫由吗?
渊㜩犹自生气:“莽子!怎幺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
2.
当初劫由咬断塜岩一条手臂,用巨兽之力劈开冥海之浪,露出冥狱入口,将虚弱的塜岩丢了进去。施加封印后,又命巨龟沉睡,堵在入口,以海水的重量作为最后一层门锁。
种种安排构成封印塜岩的道道保险,复杂程度就连巫衍冥都做不到加固,但是劫由很可能为探查冥狱之锁,再次将海水劈开!
渊㜩再懊恼也无济于事,若劫由如她所想,那幺谁让他发出示警,显而易见。
——塜岩。
这是当下看来最不可能的结果,因为属于魔物的邪气探测不到,可这又是最可能的结果,渊㜩要对劫由的失踪做出最坏的打算。
注视着重回平静的冥海,渊㜩叫桑楮来到身边。
“我只能劈开一半海水,需要你来帮忙。我会尽量找准位置,让你的藤条得以探测海底,你要小心,留意冥狱口龟壳的状态,但不要击碎上面的封印。”
桑楮称是,渊㜩又让巫衍冥负责护法。当桑楮准备好后,渊㜩也定位了冥狱的位置。
她将力量聚在掌中,凝成一把光斧,冲着那点用力劈去!
与此同时,桑楮臂间也伸出两道旋转纠聚的枝条,呈箭头状等候在上空,瞄准撕开的海浪缝隙,随时准备扎入深处。
渊㜩的力量用到极限,冥海巨浪向两方溃逃,桑楮知道是时候了,两臂离弦弹出,将深海击出一个硕大漆黑的窟窿。
四只眼睛一同向内望去,由于海水卸力,藤臂行进速度渐趋迟缓,这正是桑楮想要的结果,滕臂的尖端生出了只只复眼,让他得以窥视海底的一切。
“奇怪……”桑楮道,“那龟壳还在,只是颜色尽黑,像被火烧过一样。我不知封印是否去除,但能感觉有轻微邪气溢出。”
他说着,双臂围绕巨龟的壳子左右徘徊,努力从各个角度将它看得真切。原本微弱的邪气居然随其动作有增加之势,弄得桑楮更为谨慎,连忙告诉渊㜩,就在同时,某只复眼突然察觉了危险。
一个黑影鬼魅般从远处接近,其形状越来越圆,体积越来越大,简直比封印冥狱的龟壳还大。平静的深海之底泛起一阵不安的搅动,那东西飞速来到面前,投下一个铺天盖地的阴影,随即张开大口,冲桑楮的双臂咬下。
啮碎的藤条登时化成混浊浮絮,复眼的视力也瞬间消失,在最后一刻,桑楮看见了许许多多相似的黑影从深海浮现,围拢而来,他连忙收回藤蔓逃离冥海,臂侧隐隐发痛,垂头看去,破损处正淌出新鲜的树汁。
好在桑楮最擅长的就是恢复。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海面,对渊㜩道:“沧龟族袭击了我,下方邪气很浓,封印确然出了问题,那些邪气似乎早就不在冥狱,而是藏在龟壳里,被仔细掩盖住了。”
“守门的沧龟死了?”巫衍冥问。
桑楮“嗯”了一声,留意渊㜩的反应,她神色出离严肃,凝眉望向漆黑的冥海。
“是他出来了,”渊㜩闭上眼,幽幽一叹,“我能闻到他的味道,他也一定能闻到我。”
这个“他”,显然不是指劫由。
喟叹尾音刚止,冥海突然剧烈震颤,海水涌作百尺巨浪,气凝阴云,让白昼犹如黑暗。崖壁上鸭鸥辛苦搭就的巢在震中纷纷抖落,激起一阵聒噪的啼鸣,巫衍冥立即在岸边升起无形的堤坝,阻拦暴涨的洪水对陆地溃压。
巨浪中擡头的竟是一座山峰,消失的沧龟也终于现身了——它们成百上千地镶嵌在石头缝里,个个漆黑如墨,张着巨口,好像被山石同化成了嘴巴。
在巨山面前,三位神明都显得异常渺小,她们凝重地看着山根所在,那里宛如冥海吐不尽的秽物,许久都没有尽头。
巫衍冥用耳朵听着,语气凝重道:“混沌神兽三官之首,继承的正是神女的移山填海之力,面前这位,可是塜岩吗?”
桑楮不知,他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赖以谋生的丁点日光都被巨大的山石挡住了。他很冷,却忘记了抱怨。
怪不得,怪不得劫由会示警……他当初是怎幺封印如此巨大的东西?
还好渊㜩镇静着,但她说出了一句让桑楮更加心悸的感慨。
“嗯,可他现在比混沌时代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