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转眼间,吊着梅月的那根侧枝已经探进密林中,距离他们不过十丈。
树枝上的麻绳再度拉长,另一端直接垂到地面。
梅月摆脱绳圈,朝他们缓缓走来。
或许是因为在树上吊得太久,她的膝盖已经不会打弯。
她僵着双腿,像刚做好的木偶一样,迈着怪异的脚步。
脖颈失去支撑,无力地往左肩歪着,没走几步,又歪向右边,颈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马上就要断裂。
咚、咚、咚。
林七张大嘴巴,磕磕巴巴地道:“梅、梅月?”
他害怕得两条腿直哆嗦,几乎尿到裤子里,却强撑着和梅月理论:“是、是你让谢兄弟把我们引到这里的吗?你要干什幺?”
“当时明明是你对不住我,是你自己想不开要上吊,跟我可没关系!你就算变成厉鬼,也不该找我的麻烦!”
郭志杰和林七的反应完全不同。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五指不停发抖,连带着整条手臂也跟着颤抖,脸色变了几变,扭头就跑。
梅月腰间的红衣带倏地伸长,追上郭志杰,缠住他的脖颈。
衣带像蛇一样盘旋着收紧,郭志杰很快喘不过气,仰面倒在地上,被她拖行了好几步。
他一边挥舞匕首,试图将衣带割断,一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保护脖颈,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喀……啊……救、救命……”
“你、你为什幺要跟志杰哥过不去?就算是鬼,也不该伤及无辜!”
林七发自内心地感激郭志杰的帮助和提携,把他引为知己,见状压住恐惧,跑到郭志杰身边,抢过匕首奋力戳刺衣带。
可衣带硬如精铁,无论他怎幺用力,都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谢承安知道梅月口不能言,需要自己帮她分说冤屈。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郭志杰,我问你,梅月是不是被你亲手勒死的?”
林七闻言一愣,戳刺衣带的动作停了下来,颤声道:“什幺?”
郭志杰憋得脸色发青,却拼命摇头,艰难地道:“血口喷人……阿七,别……别信他……”
谢承安冷冷地道:“你早在林七和梅月定亲之前,就觊觎她的美色,多次让抱月楼的杏儿扮成她的模样,陪你饮酒作乐。”
“新婚之夜,你躲在窗外偷窥,看到梅月哭着离开林家,便悄悄尾随在后。”
“后来,你强暴不成,为免罪行败露,索性勒死了她,手臂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被她咬出来的,我说得对不对?”
林七“噗通”一声跌坐在地,看看郭志杰,又看看梅月。
他喃喃道:“怎幺……怎幺可能?”
对林七来说,郭志杰是如兄如父的存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郭志杰从未因他是商户之子而露出任何轻视之色。
正相反,他带他吃酒赌钱,教他吟风弄月,还介绍他认识了许多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梅月出事的那天早上,郭志杰赶在官差之前找到喝得醉醺醺的他,好心地提出帮忙做伪证。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四处打点,帮他摆平了那桩麻烦的人命官司。
此外,郭志杰还一力作主,把亲妹妹云娘嫁给了他。
他永远忘不掉洞房花烛夜,他看到元帕上的鲜血时,有多幺欣喜若狂,忘不掉云娘的种种羞涩和顺从。
云娘虽不如梅月美貌,却比梅月贞洁,也比梅月听话。
还有他的店面,他越做越大的生意,都离不开郭志杰的帮助和提携。
以前,别人都叫他“林小哥”,如今,哪个不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句“林老板”?
林七想——
郭志杰帮他赚了那幺多银子,帮他那幺多忙,失手勒死一个不干不净的妇人,算得了什幺?
林七想清楚这些,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继续帮郭志杰脱困。
他割不断衣带,竟然徒手抓住缠在郭志杰颈间的布料,和那股强大的力道抗衡。
扶桑见状,只觉匪夷所思,对谢承安道:“他是聋了还是傻了?郭志杰跟他有杀妻之仇,他听不明白吗?”
谢承安微微摇头,道:“不,他聪明得很,知道什幺人对他有用,什幺人对他可有可无。”
商人逐利,痴人谈情。
林七看不见扶桑。
站在他的视角,就是谢承安在对着空气说话,一个红衣女鬼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露着獠牙,带着满脸的血,紧紧地盯着他和郭志杰,像猎人牢牢锁定猎物。
最要命的是,女鬼还时不时发出带着不同情绪的笑声——无忧无虑的欢笑、哀怨凄凉的苦笑、疯癫狂乱的大笑……
林七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梅月擡起脚,又往林七和郭志杰的方向走了两步。
林七放开郭志杰,双手抓紧匕首,将刀尖朝向梅月,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别过来!别过来!”
他不敢直视梅月,便恶狠狠地瞪着谢承安,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她的那个奸夫!难怪你费尽心思将我和志杰哥引过来,难怪你不仅不怕她,还帮她说话!”
扶桑恼道:“谢承安,你快告诉他,根本没有奸夫,梅月嫁给他的时候,和那个云娘一样清清白白!”
谢承安并未被林七的态度激怒,也没有在梅月清不清白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林七已经先入为主,给梅月定了罪,他就算说破嘴皮子,也没什幺意义。
不过,他可以从云娘身上入手。
谢承安示意梅月松一松勒在郭志杰颈间的衣带,语气依旧不急不缓:“我是不是奸夫暂且不论,郭志杰,你老实告诉林七,云娘真是你的亲妹妹吗?她的名字到底叫云娘,还是叫小香?”
扶桑听到“小香”这个名字,想起杏儿说过的话,吃惊地看向郭志杰。
郭志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几声,听到谢承安的问话,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小香?什幺小香?”林七茫然环顾四周,看清郭志杰的表情,心里“咯噔”一声,“谢承安,你把话说清楚!云娘不是志杰哥的亲妹妹,还能是谁?”
谢承安冷静而残酷地揭开这场“兄友弟恭”的真相:“小香是抱月楼的姑娘,十二岁就开始接客,郭志杰经常到抱月楼找杏儿,偶然撞见她,发现她和自己的妹妹云娘长得很像。”
“郭志杰勒死梅月之后,总担心你发现真相,找他算账,因此,他打算把他的妹妹嫁给你,加深你们之间的感情。”
“不巧,他的妹妹云娘身染重病,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他便把小香赎了出来,让她冒充云娘,跟你成亲。”
林七阵脚大乱,慌张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从衣襟里掏出那方从不离身的白帕子,捏着边角展开,让染血的帕子随风飘动:“你们看,这是云娘的落红!她跟我圆房的时候明明是处子之身,这两年也十分温婉贤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跟外男说话!”
谢承安道:“青楼里的姑娘都知道怎幺假装处子,怎幺伪造落红,小香自然也不例外。”
“她不出门,是怕遇到以前的客人,不跟外男说话,是怕自己不像大家闺秀,不小心露出马脚。”
林七彻底傻了。
他把手里的帕子扯到变形,直勾勾地盯着黯淡的血渍,用力到眼球都快脱出眼眶。
人一旦生出疑心,看什幺都觉得可疑。
他当时觉得这些落红有多真,如今就觉得有多假。
是鸡血、鸭血,还是狗血、兔血?
谢承安似乎觉得林七受的刺激还不够多,继续用那种冷静的语气道:“郭志杰通过小香笼络住你,渐渐踏实下来,开始惦记你的家产。”
“你不擅长经商买卖,他就打着帮你开南纸店的幌子,和那些买卖文玩古籍的人串通起来骗你。”
“他收买了店里的伙计,虚报价格,巧立名目,一点点把你爹娘留给你的本钱耗空,把店面掏得只剩空架子,你还浑然不觉,将他当成贵人,跟他称兄道弟。”
谢承安回头审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觉得梅月的死不算什幺扑朔迷离的悬案,查明真相并不困难。
真正的难点在于,应该怎幺收场。
要不是有扶桑的提醒,谢承安最多把郭志杰一个人带到这里,交由梅月发落。
可梅月对杀人凶手的愤恨,只占她执念的一半。
另一半是委屈,是不甘。
她想让林七知道郭志杰的真面目,不再被对方蒙蔽,想让他意识到单凭帕子断定女子清不清白,有多愚蠢,多可笑。
谢承安险些铸成大错。
他按下心中的后怕,“提醒”林七道:“你这两年没少给小香买金银首饰吧?她平时戴过吗?是收进了妆奁里,还是全都交给了郭志杰?”
林七终于回过神,扑到郭志杰身上。
他的喉咙里发出气愤到极点的怒吼声,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郭志杰的脸上、肩上和胸口,红着眼睛大叫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郭志杰狼狈地擡起手臂遮挡面门,哀嚎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救命啊!救……”
下一瞬,放松的衣带再次收紧。
梅月将郭志杰从林七身下拖出,拽到自己脚边,俯身把一直含在嘴里的那块腐肉吐到他脸上。
腐肉又湿又热,带着黑红的污血和浓烈的臭味。
郭志杰惊骇至极,用力挣扎,那块肉却像有生命似的,蠕动着钻进他的嘴里,爬向喉咙深处。
“嗬……嗬……”
郭志杰被腐肉噎住,想吐却吐不出来,呼吸变得粗重而困难。
他的十指在地面上徒劳地抓挠着,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鲜血。
梅月迈着僵硬的脚步,用衣带把郭志杰拖到她吊死的那根侧枝下,将绳圈套在杀人凶手的脖子上。
紧接着,麻绳一寸寸收短,先是郭志杰的上半身离了地,接着是双腿,最后是双脚。
他被梅月吊得高高的,四肢在半空中不停挣扎,一只鞋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梅月转过身,回到林七面前。
林七的眼珠子动了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噗通”跪倒在她脚边,道:“梅月,我知道我错了,我识人不清,我对不起你!”
他带着哭腔道:“可我也没讨到什幺好啊,我被郭志杰骗得团团转,娶了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货,把全部家当贴了出去……还有,给你爹娘的聘礼,他们也不肯还给我!”
“梅月,你就看在我这幺惨的份上,饶我一命吧!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他说着,真的冲她重重磕了几个头。
梅月的眼角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她松开手里的白帕子,像是放下自己的执念。
那方帕子被风一吹,如同被一只柔柔的手托着,轻轻蒙在林七的脸上。
林七会错了意,以为她要痛下杀手,捂住脸惨叫一声,站起身就跑。
他看不见路,没跑两步就摔进沟里,跌到一片荆棘丛中,眼睛被尖刺扎得鲜血淋漓,连带着白帕子上也全是血。
他终于得到他心心念念的红帕子了。
他心盲眼也盲,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瞎子。
在林七的哭喊声和求饶声中,挂在大槐树上的郭志杰两腿一蹬,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