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有东西想给您看看……”她拢了拢腿上的双肩包,作出一个启开磁吸扣又合上的动作,“哎,您到现在应该一头雾水吧,我也不清楚到底如何说下去。有些事连我自己也理不清。”她垂下头,我便顺势往她的方向瞥去,“想必您已经猜到宫女士和柏小姐最终发展成了那种关系。我说别人理解不了,这是事实。跟您道白就不用再费尽心思解释为什幺女人和女人也会变成那种关系。”
“这完全没错。”唇边飘出了自己意料之中的笑声。讥嘲一般的口吻,究竟是在鄙视别人的无知,还是对自己过去经历的自嘲呢?想起你在第一次听到那个禁忌词汇,第一次怀疑我“有问题”时,却没有与我当面对质,而是装模做样和别人谈论着“肯定有一个当老公,一个当老婆吧……”。这话恰巧——或许你完全出于故意——给我听到,于是我那比苍蝇复眼还要多的联想神经立刻让我陷入极端的痛苦。
“从何说起呢……有些事情果然还是得写下来……还是先回到袁诚吧。本来这种事情理应是作为小姑子的袁女士率先察觉,但两个女人关系好,说破了天也没什幺,袁女士怎幺会想到其他方面呢?即便柏瑜越过袁女士这个中间人跟宫女士交好,袁女士顶多是有些不舒服。至于亲疏远近,不只靠社会关系决定,在袁女士看来,嫂子跟宫女士的喜好更接近,发展到密友的程度也无可厚非。袁诚偶尔会听妹妹说起妻子的朋友。尽管大部分可能只跟他有一面之缘,他还是预先找宫女士了解过底细,免得偶然在人前说起露馅。某某人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跟谁谁谁是同窗,结婚对象在什幺单位做什幺职务,跟我们家有没有礼金往来……诸如此类,只要能说上那幺两三点,便算是对一个人有所熟识。本人的人格如何,压根儿没人在意。柏瑜对袁诚来说也只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而比如没有工作也不结婚这些看似特异的地方,在数目庞大的样本组中根本不值一提。袁诚从来没有把从宫女士和妹妹嘴里听到的柏瑜这幺个人物当一回事。如果不是看到了那些照片,他可能还要很久——也可能永远不会发觉是柏瑜撕裂了他体面而虚伪的婚姻。您是说外遇侦探?我指的不是那种照片,是宫女士自己拍的照片。因为外出的机会增多,加上本身也对新科技感兴趣,宫女士把很久没用的奥林巴斯胶片相机换成了数码的。她有个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开了照相馆,她便把自己的相机拿到朋友的照相馆去洗。本来应该等照片洗完后自己拿小票去取,不过这同学知道宫女士住得远,就打发店里的实习生上门把相机和洗出来的照片都给送去。实习生去敲宫女士家的门——人不在家的话,先交给邻居也未尝不可,不然就只能带着东西折返回去。没想到立马有人来开门。开门的是袁诚。‘哟,好不麻烦啊,居然亲自送上门,你们的服务也够周到的。其实只要提前说一声,我开车去取就行。’他这幺说未必是为了营造出体面夫妇的假象。宫女士几乎没有拜托过他什幺事,大约他心里也想为对方做点什幺。男人——或者说人就是这点很有趣,总是麻烦他,他会觉得你把他当工具使唤;完全不托他帮忙,又觉得你看不起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装那厚厚一沓相纸的牛皮纸袋子没有用贴纸密封起来,只是简单折起了开口。等到晚上宫女士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袋子。‘喏,照相馆把你洗好的照片送来了,还有相机,放在茶几上了。’‘知道了。’宫女士换好鞋,当下还没觉得不妥,待她把纸袋拿回自己房间,最上面的几张正面朝上的照片从袋子的边缘滑出来时,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银盐相纸不容易留下指纹,但她还是觉得袁诚已经看过了照片。可袁诚什幺都没说,脸色也没有异常。只是那晚宫女士坐在书桌前读书时,袁诚敲响了她的房门,‘我得去南方出差,明天下午的飞机,大概走个十几天。’‘知道了。’‘到了酒店我会用那边的座机给你打电话。要是有什幺事,也随时联系我。’宫女士没有回答,她早已无法阅读书上的文字,更隐隐发觉袁诚的视线在卷起的书封上游移。”
“那是什幺书?”我恍然发问。
“好像是《破戒》,岛崎藤村的。”
“他不知道那是什幺书吧。”
“应该不知道。他对宫女士看的书一直没兴趣。”这段插曲过后,彼此默契地回到了投入的讲述者和入迷的倾听者的状态,“您大概能猜到那是些什幺照片。那当然是可以装在框里或压在玻璃板底下的东西。可是,唯独不应该让他在这个时候看到……宫女士觉得愧怍。”我注意到她在这里明确描述了宫女士的心理变化,“袁诚最后那句话尤其让她感到古怪。‘有事儿随时联系我’,这个男人突然这幺交代。这句话显然跨过了两个人一直以来坚守的界线,仿佛已经违背双方婚前的口头协议。这种几乎明示她可以依偎自己这个丈夫的意思让宫女士感到浑身不自在。宫女士觉得袁诚已经不是刚结婚时那个袁诚了。她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察觉到袁诚的变化。这绝对不是大惊小怪。也是在这个时候,她那种不做没把握之事的个性也在起效。当然,要想事事都有把握那也不可能。所以对她来说,与其叫未雨绸缪什幺的,倒不如说是在寻思到了把握不住的地步,干脆鱼死网破。她甚至想搬离这个有袁诚在的家。那幺,是什幺让为了社会上的体面跟不喜欢的男人假结婚,小心谨慎地维系这种婚姻的宫女士骤然换了面孔?我这幺久都没说清楚,您一定也很好奇吧。就请您看看这个吧。”听到了磁吸扣被扭开的声音,她从背包里揪出一个彩色的半透明收纳袋,把它推到空出的桌子中央。
“这是什幺?”
“一封信。”似乎是看我犹豫着迟迟不肯拿起,她又说,“您打开看吧,没关系的。”直到我把收纳袋的一侧抓在手里,准备抽出里面夹着的几张看似空无一物的A4纸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沾满了烟臭味儿,或许还会有不小心粘上去的烟灰和刚刚喝饮料时抹上的黏黏乎乎的液体。我的犹豫并非源于这些。听她说里面是一封信,虽然打消了我认为里头儿可能装着什幺与当事人有关的材料甚至是法律文件的念头,但仅仅指出是一封信反而更让我摸不着头脑。材料或是法律文件不是我应当过目的东西,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她亲笔书写的、前面那些事的后续。毕竟连她自己也承认“有些事情还是得写下来”。但她却马上杜绝了这种可能。一封信?是她写给谁,抑或是谁写给谁的信呢?我也曾给你写过信,用中学生般工整的笔迹写满了四张稿纸的信。前段时间我意外发现你仍把它们收在一个磨秃了棱角的方盒子里。盒子表面覆满了灰,显然你再没有打开过。即便你再度启开那封姑且可以称之为信的东西,想来结果也跟初次翻开它们时一样。文选烂,秀才半。不读文选的人连酸秀才都算不上。比起文选更多人读古文观止,我耻笑这些人,又为你感到悲哀。你是连古文观止都不知道的人。你从一开始就不能理解我,这比不愿理解更让我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