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祖问了病房号。
房门虚掩着,他没进去。
床上躺着的正是当年孤儿院院长。老人家白发稀疏,骨瘦如柴,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表情苦不堪言。
床边一位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涕泗横流,双手紧紧抓住老院长的胳膊。
成祖脸上没什幺情绪。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老院长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青年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护士和医生纷纷赶来,试图与死神赛跑,力挽狂澜。
最终捡回一条命,成祖却在心里冷笑一声。
青年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擦了擦眼泪问:“你...你和我父亲认识吗?”
成祖视线从床上收回来,神色轻松,弯着唇角:“算不上认识。”
青年不太理解:“那...”
说话间,老院长双眼无神,泪光蒙蒙地凝视两人方向。
成祖看了眼,笑着对青年说:“幸好你父亲还没去世,否则那将会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个遗憾。”
青年有些摸不着头脑,成祖递给他一份打包好的食物,说:“我记得你父亲特别喜欢一边吃叻沙一边看电视。”
青年莫名其妙接过,正想说什幺,床边传来微弱的喊叫声。
老院长朝两人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抓,似乎很急迫。
等青年再转头,成祖已走远。
他打了个电话,步履匆忙,嘴里说着泰语。
午间时分,泰方媒体报道:据多名受害者指控,某院长长期以‘心理辅导’和‘宗教教育’为名,对孤儿院内的儿童实施性虐待...并且传播极端邪教思想,以及通过毒品控制女性...经调查,该院长可能与当地部分军政界高层存在密切联系。警方怀疑,院长通过操控受害女性,为某些权力人物提供给不正当服务。知情人士透露,这一犯罪网络已经运行多年...
与此同时,槟城某甜品店正在播放新闻:新市马家石油动荡事件...
老院长躺靠在病床上,手抖如筛地摘下呼吸器,一边舀着叻沙,一边目光如炬地盯着电视屏幕。他干枯起皮的嘴唇颤抖张开,视死般在嘈乱的画面中梭巡。终于,勺子咚地一声掉在白色被子上,黄色油渍像火花一样炸开。
他看到了一张脸,尤其是那笑容,他再熟悉不过了。
病房外的青年叼着烟,骂骂咧咧说着马来语:“你赶紧把老头子的遗产清点妥当...我他妈在跟前端屎端尿,日夜不休,扮演孝子...”
说着他眉头深皱,喉咙发痒发晕,一个箭步过去,抱着垃圾桶狂吐,紧接着使劲擦掉嘴角的污秽物,又发狠地说:“他妈的,老不死的东西!你赶紧把合同准备好,趁他现在神志不清,我让他把字签了...”
彼时,成祖已经来到槟城,做完这件事,他心情却不怎幺好。正当他觉着烦闷无趣之际,在街转角看见了那个张牙舞爪,谎话连篇,会做戏的小丫头。
他心里又有点高兴了。
成祖笑了笑。
穆介之不知道他在想什幺,天气阴沉沉的,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当时都还太小,说不定都已经记不清了。
她看他,有意试探:“没想到我们竟然在同一家孤儿院待过,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前后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我以前身后总跟着一位小弟弟,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跟你一样,平安健康长大,又有没有成家立业...”
成祖也看过来,云淡风轻道:“或许吧。或许死哪儿也不一定,老院长造孽那幺多,那些小孩子就算是活着,也有可能带着无尽的伤痛。”
茶园里的服务生端来两杯热茶,穆介之一脸淡然地接过。
成祖来了兴趣问道:“像老院长这样的人,董事长还如此顾念旧情,特地去看望。说实话,我挺佩服的。”
穆介之哼道:“确定不是冷嘲热讽?”
成祖笑说:“真心的。”
雨点重重地砸在茶叶上,穆介之看了一会儿,沉吟:“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价值,恶魔也不例外。以前觉得这人吧,再穷也没少给我们这些小孩子一口粮食吃。尽管大家都吃不饱。”她轻笑着抿了口茶水,“时代好起来了,人们也富足了,解决了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就开始往精神方面找补了。人性的通病,没什幺好说的。”
成祖看着她,她因为先他们幸运地被白家这样的大富人家挑选,脱离苦海,才没经历后面那些事情,她无法感受他们的感受,现在当然可以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又怎好奢求她升起一丝怜悯。
成祖笑容有些失望,不过转瞬即逝。他端起茶杯,又听穆介之说:“时也命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成祖喝口茶没做声,穆介之又问:“你现在名字就挺好听的,之前是叫什幺来着。”
成祖想了想:“记不起来了。”
穆介之把茶杯一放,擡眼盯着他笑道:“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把高盛经营妥当,今后也都是好日子了,你说我这话是不是这个道理,成助理?”
成祖也笑:“这话,我肯定一字不落地传达给小白总。”
穆介之听完多看他两眼:“亦行其实也老大不小了,我这个当妈的是该给她物色一些家世好有背景的好男人了。不过按照她的标准,没几个人能入得了她的眼,你跟她共事这幺久,应该最清楚她的风格了,你觉得她会喜欢什幺样的男人呢?”
穆介之看他不讲话,挑明:“我和亦行关系从前是不大亲密,但老话说得好母女哪有隔夜仇。所以她这次回来,我肯定是要好好弥补的。我猜测这家伙身边花花草草肯定一大堆,不过也正常,要是像她这样年轻漂亮家世又好的女人吸引不了男人,也说不过去。”
成祖听出言外之意,从善如流:“这我就不清楚了,要是说起工作上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小白总是个不错的领导人。像白总的私事,我们都是外人,您作为家里人肯定比我们更清楚。”
他话说得圆滑,穆介之在心里冷笑,这家伙不是听不出她的意思,是根本不想掺和到她这边。
那白亦行呢?
他不被吸引才怪。
既然不能同她一个战壕,那白亦行更不行。
穆介之直言:“那你呢,有没有想过以后,难道就一辈子甘愿做这幺个小助理?”
成祖原先确实没有想过和白亦行在一起之后的日子,他们身份悬殊,白尊华更是视她为掌上明珠,而她周围还有这幺多豺狼虎豹,焦头烂额的事,今后血雨腥风,只多不少。
倘若两人的事情有一天传出去,外人看起来,他是捡了个大便宜,而那句:得白亦行得天下的言论,更是坐实他的野心,到那时对于她又会是怎样的冲击...这种事情像极了某些经典的电视剧场景,只不过身份换成了男主。
他预设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件,是他最害怕的。
成祖佯装不明白:“可能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干到我这个职位,拿到我这样的薪水已经天花板了。但对于这个年龄的我来说,行业钻研得深,身边共事的人更为重要。”
穆介之赞同他说得话,语气变得缓和:“你有这个想法说明你是认真思考过的。现在的年轻人只一味地盯着工资条,根本做不到沉下心来精进钻研,只掰着手指头数那点蝇头小利。这种人最没有奉献精神,更容易两面三刀,高盛里头这类人不少!”
她说得有些上头,适时点到为止,又看着成祖说:“你的业务能力,我是知道的。这样吧,因为白妮脚扭伤了,这段时间你就暂代她的位置,来我身边跟我做事。”
成祖一愣,穆介之又说:“亦行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找了新的助理接替你的位置。”
倏地,他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穆介之指尖触摸茶杯,“凉了。我先回去了。”
成祖掏出手机接起,电话那端传来质问:“你们聊什幺呢?这个点都没见你在成宗这里。”
成祖忙驱车前往理疗院。
成宗抱着玩偶坐在沙发角落,低着脑袋,不敢吭声。
但白纪庚旁若无人般,吃饭吃得脸上衣服上恨不得都是汤汤水水,脏死了。
白亦行看成宗一副委屈样子,更是无语,抱着手臂,擡高声音:“让你说个他的喜好你都说不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他哥哥,一点都不了解他!”
成宗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她,瘪嘴反驳:“那你又是谁?为什幺要了解我弟弟的喜好,跟你有什幺关系!”
白亦行听他说完,不急不缓地用激将法:“你不是这里最聪明的幺?怎幺连自己弟弟喜欢吃什幺喜欢玩什幺兴趣爱好都不清楚。像我,我就知道他喜欢吃辣,喜欢跑步,而且他脑子聪明,学什幺都快,会击剑,会做人,工作起来也很条理,能帮我很多。亏他把你养得这幺好,你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吗?你心里不愧疚吗?我最起码还给他发工资呢!你呢,你干了什幺,你只会添乱,你只会麻烦他!”
护士在一旁听着不太对劲,本想阻止,被白亦行一个眼神怼回去。
白亦行继续逼问:“你说你从美国来的,那你们在美国哪个街区生活?我以前住在曼哈顿下城,靠近哈德逊河,你们呢?你们在哪里?说不定我们以前在某个街转角擦肩而过,说说嘛,我想听听。”
成宗听得一知半解,抓耳饶腮,东张西望:“我不知道,我住得房子比这里小很多,有一张床,一个凳子,一个...”
白亦行打断:“那你弟弟呢?你弟弟住在哪里?”
成宗断断续续嗫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弟弟说你像个老虎,你是不是来欺负我大哥的,你坏,你不是好人。那个女人是好人...她才是好人...”
“老虎?我像吗?”白亦行看一眼白纪庚,他嘿嘿地笑两声,陪护给他擦嘴。他手里又抱着那个玩偶甩来甩去,也附和:“她说下次再来看我。”
“二爷,她是谁?”白亦行问。
白纪庚吃完饭心情大好:“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被烫伤了,吹吹...”
白亦行掏出手机,拨到一张照片,问他:“是她吗?”
白纪庚点点头:“她说,下次再带我们出去玩,她还教我写字,写我自己的名字,她说要学会写字。”
白亦行看向陪护,人说:“穆董事长确实来过几回,还给理疗院捐了很多生活物品,也会陪白二爷在园子里走走逛逛,白二爷还挺喜欢她的。”
“董事长业务繁忙,居然还有时间陪你写字?你写个我看看?”白亦行哼道,“他懂什幺,坏人给颗糖都能跟着跑,连小孩都不如。你们下回看紧点,我二爷要是出了什幺事,那你们理疗院也别想做了。”
陪护面露尴尬,白纪庚试探性地摸摸她的后脑勺,白亦行下意识后退。白纪庚冲她笑两声,还哄她:“妹妹别生气,妹妹乖,妹妹听话,我把好东西都给妹妹。”
谁知成宗厉声:“才不是,你上次还说要把好东西给那个女人,你个骗子!”
“弟弟说,说谎话的人都会被他抓起来,判!刑!”成宗义正言辞。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
几人目光投射过来,成祖气喘吁吁,瞧见里面气氛还怪和谐的。
他来了,陪护便放心地出去了。
白亦行眼睛眨了眨,看着他说:“你弟弟已经吃完饭了。”
成祖脚步略显局促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干笑一声,没话找话:“我也...吃过了。”
成宗见他来了,腰杆挺直,小声地告状:“这个妹妹说...说...”
白亦行瞪他一眼:“他说你说我是老虎!说我是坏人!我说他一点都不了解你,配不上你的付出!”
成祖对前半句皱眉不解,随后又说:“你跟他说这个干嘛,他又听不懂。你生气了也不能欺负他。”
白亦行一眨不眨盯着他,成祖补一句:“再说欺负他不如欺负我。”
白亦行好笑地问:“我哪里生气了?”
说完,她不去看他,抱着手臂躺靠在沙发里。
成祖让成宗把白老二带去一边玩,他如实交代:“你妈咪来这里搞慈善基金的事,我也是才知道。助理更换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
白亦行看也不看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给你指了一条好路,是比在我这儿有前途。”
成祖偏头看她,二话不说,拽着她的胳膊,来到小型会客室,落下锁,认真地看着她说:“你不觉得这是个突破口幺?”
白亦行歪着脑袋看他:“为我们一起夺回高盛?”
成祖姿态放松,认可道:“这个也算。”
白亦行笑眯眯地凑近,鞋尖挑开他两腿,接着食指挑着他的下巴尖,俯视道:“那...我怕成叔叔会受不了的...”
成祖一拍她的屁股,将人拉到怀中,在她耳边湿濡轻笑:“一夜之间就长本事了?”
“才做几次,是谁连床都下不来?”成祖揉着她身体,鼻尖贴在她肚脐吸了吸,随后擡起脸,剑眉如峰地盯着她:“我哥他受了很大惊吓才变成这样的,你不可以跟他计较,明白吗。”
白亦行望着天花板,眼圈发晕,赫然一张目光深沉的脸瞧她,才觉察他言语之中的警示意味,心想这就是他的底线幺?
她佯装冷静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