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城十二月,消毒水味。
林十躺在那张白得刺眼的床上,淡金色的长发垂在肩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四肢都不在了,截面处新长的肉泛着病态的粉。
月光斜割,在他脸上投下一道痕。汗水和泪水都是咸的,可他已经太久没有流过,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徒劳地汲取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水分。
脚步声。
一下一下剐着神经,林十本能地想蜷缩,可他连蜷缩的资格都没有,恐惧从截肢的伤口处漫上来,是毒,也是麻醉剂。
门开了。
琥珀色眼眸的男人站在那里,黑发如瀑。
“我是小刀,他们应该跟你说了。”
声音传来,林十觉得好像有把裹着天鹅绒的利器,贴着自己的颈部滑了过去。
这个男人买下了林十。
“我叫...林十...”微微颤抖,说出自己的名字,这名字值多少钱?四肢值多少钱?他的尊严又值多少钱?
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了,混合着恐惧的腥气。林十躺在那里,残存的躯体紧绷着。
“渴幺?”小刀走上前,用案头的水壶倒水,插了一根吸管,递近林十的嘴。
简单的一杯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残缺的尊严上。
林十喉结翻滚,渴,太渴了,耻辱比起口渴,又算得了什幺?
“谢谢...”
水触碰嘴唇的瞬间,冰冷使他瑟缩,想起那些噩梦般的日子,低下头,本能含住吸管,如婴儿衔住乳头。
水是甜的,顺着下巴滑落,没入病号服。没有手擦拭,就这样任由它流淌。
“够了...” 林十说。
怎幺可能够,低贱在灼烧,羞耻在发酵,泪水在眼眶打转,他不敢继续哭,也不敢擡头。
“照顾你的人呢?”小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每天只来两次...”林十说,“早晚...早晚各一次...”
“打针...”他继续说,声音细若蚊蝇。护士来的时候,针管刺入血管。疼,但还好。其他时候,孤独吞噬一切,“对不起...我不该抱怨...”
对不起谁?
对不起这副残躯,对不起这双流泪的眼,还是对不起那个曾经完整的自己?
枕头湿了,没有手擦泪。
“不是你的错。”小刀用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泪,动作很轻,“要上厕所吗?”
“嗯。”林十眼中亮了一下,随机迅速黯淡。
被抱起时,呼吸停瞬,病号服在发抖。走廊太长,脚步声太响,灯光太白,一切都太过刺眼。
知道拐角处的厕所飘来潮气。
“麻烦...帮我,对不起。”林十的羞耻爬满全身,膀胱胀痛提醒着他的无助。
“如果你没有错,就不用道歉。”小刀用手拍拍他肩膀。
厕所门口的瓷砖反着光。
“知道了...”林十回答。
其实他什幺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幺是他,不知道未来如何,不知道这突兀善意后面藏着什幺。
排尿时,耻感比尿液还要滚烫。林十脸红得像滴血,失去四肢,连最私密的事也需要假手于人。
纸巾触碰下体的瞬间,呼吸乱了,残躯想逃,无处可逃。
那里在充血,在勃起,在无声地叫嚣着生命最原始的欲望。
他是上帝的玩笑,阴茎下方,有秘密在流淌。
双重的性别,双重的耻辱。
他咬着唇,把呻吟咽回喉咙。
“这很正常。”小刀随意地说。
林十的睫毛在抖,残缺的身体染得粉红。
“太晚了。”那声音又来了,像丝绸,又像绞索,“明天带你走。”
林十还沉浸在排泄后的羞耻里,连擡眼的勇气都没有。残破的身体被抱起来,像片羽毛,又像块沉重的石头。
“好。”他回应,多讽刺,仿佛他真有选择似的。
走廊太长,残肢在空中晃荡。
恐惧突然在林十脑子里生根发芽,他会被带去哪?他会被如何对待? 谁会花钱买一具残缺的躯体?
可怕的念头划过,如果小刀买他是为了那种目的...
就算如此又能怎样,他又能怎幺办,他决定不再去想。
回到房间,小刀把林十放在床上,被子盖上时,林十松了口气。
“你害怕我。”小刀问得直白,他靠在窗边,点燃一支烟,月光穿过烟雾,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也对,换我也会害怕。”
“我怕。”林十开口,“但更害怕留在这里。”
他擡头,眼里泪光翻涌,喉结滚动像在吞咽刀片。
“我不知道你是谁,”继续说,“但至少...你给了我选择。”
“明白,明天就离开。”小刀呼了一口气,烟雾在月光下盘旋上升。
林十颤抖,希望与恐惧在体内撕扯。他扫视病房,目光掠过每一寸白墙,每一台仪器,每一块瓷砖,这些都是他噩梦的碎片,永远钉在他的灵魂里。
小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深不见底。
林十低头,试图躲避那道目光,但他在这个世界上,早就已经无处可藏。
第一滴泪落下时,无声无息。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努力蜷缩,像个畸形的问号,肩膀抖得厉害,枕头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终于,泪水干了。
“谢谢。”
月亮很亮,照得人心发慌。
对林十来说,这长夜,不过是噩梦与噩梦之间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