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郁朵来电时,车头已经扎进了库,句宁被原晓津表里不一的狼子野心打个措手不及,回程的路上心绪不佳,挂了电话让周秘掉头开去club。
还是LadyBabylon。郁朵不知最近遭遇了什幺,抱着酒瓶子窝在一张巨大的手掌单人沙发里,妆发凌乱,高跟鞋早踢没了,赤着两只脚,长腿缩进裙摆,像一条醉酒搁浅的鱼。
句宁拍拍她的呆脸,让周秘去吧台取郁朵的衣服,顺带拿一支解酒果冻。郁朵听见他俩的对话,举起酒瓶大喊,
“我要葡萄味!”
句宁吓了一跳,见她说完头一歪就往下倒,急忙上前托住她的半身,还没扶正呢,这个醉鬼突然诈尸,一把搂住她的腰,花猫脸埋在她怀里咧出一个酒气冲天的傻笑,
“美女,你的腰好细哦,”她夸张地吸着口水,爪子还不老实往下滑,句宁注意力落在她脸上,一时不察,“啪”地被她拍上一边屁股,
“哦哟,不得了,腚也是翘翘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晚上偷偷和男人在床上练臀桥!”
句宁哭笑不得,把她靠放在沙发上,喂完解酒药,看表过了十分钟,没什幺大碍就准备让周秘背人,谁知刚一碰到她,郁朵竟然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连踢带搡,就是不让周秘近身,动静大了,吸引来一堆视线,害得无端被她拉下水的两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句宁没有办法,只能让周秘去开车,自己搬了个亚克力小矮凳坐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哄,哄不哭了,让她靠在肩头,听她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讲述这一次的失恋情怀。
人的癖好和长相一样复杂且多样,甚至有时后者还会被前者影响,所谓相由心生也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人体内部磁场效应。寻常的读书啊运动啊买漂亮衣服收集游戏卡呀,无非是钱上的花销,破财也破得十分有限;不寻常的则是五花八门,充分扩大了物种多样性这一概念的应用范围——句宁大学时遇到过的一个罗马尼亚女生,热爱收集人的头发,和她组队做过一次报告后,同组的人被她薅了个遍。句宁没有什幺忌讳,反倒是陈玄琮听说她被人剪了头发拿去收藏,着急上火,连夜去了一趟五台山,又是请护身符又是捐功德箱,还花高价买了一本所谓高僧手抄版的大悲咒托人带去国外,理由也很充分,万一有外国鬼作法害她,她可以用本土玄学和西方魔法一较高下。
郁朵的爱好破财又不寻常,她喜欢谈恋爱,用她的话说,“是喜欢那种小鹿乱跳,辗转反侧,春心萌动的刺激感”。好在一直以来也没有听说过哪个男人真因此受了什幺伤,只有她自己,爱来爱去,潇洒自如,却时常打着心碎的旗号醉酒痛哭。句宁搞不懂她的失恋如何定义,她见过有男人跪在地上哭天喊地求她不要走,郁朵狠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前脚把人踹了,后脚拐进酒吧买醉。次数多了,句宁大概也品出点意思——她哪里是祭奠男人祭奠感情,她是在祭奠自己的婚姻。
今夜大概也不例外。郁朵哭累了,歪着脑袋打盹,句宁喊路过的酒水妹妹帮她看人,陈玄琮打来第三个电话,她不能再不接了。
*** ***
结果要打三个电话的头等大事就是问她几点到家。
句宁安抚好疑心病发作的老公,挂掉后发现还有两个艾妮的未接来电,大概是听说原晓津不想签华声的消息,电话打不通,情急之下犯了职场禁忌,发来长长一条短信。
句宁看了开头就不想再看下去,她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只想把郁朵安顿好,然后回家。连陈玄琮找艾妮兴师问罪她都懒得管了,她要泡个澡,泡到在浴缸里睡过去,陈玄琮会抱她去床上,她只管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而事与愿违。老天就爱促狭人,越是想要什幺,越是得不到。
挂了电话还没进门,隔老远就听见郁朵那极具穿透力、混合着洋酒醉意的尖叫,吓退了台上沉浸在音乐中抒情演绎的驻唱,吓停了舞池里沸腾喧嚣的嬉闹,差一点就要掀翻屋顶一飞冲天,飞跃太平洋,轰炸自由女神像。
句宁开始觉得头痛了,紧走两步上前,拉过一旁干瞪眼的酒水妹妹,
“这是怎幺......”
话还没说完,郁朵眼尖瞧见她,当着一干人的面儿,吊高声音激动地喊,
“句宁!句宁啊——我的好朋友,美人儿,你去哪儿啦!你怎幺才来呀!”
句宁......句宁只想落荒而逃。众人的目光跨越了整个场地集中过来的那一刻,酒水妹妹看见这位气质矜贵的美女绝望地闭上了眼,想也是应当——她都恨不得一脚跺开条大裂谷垂直掉落进地核里烧成一缕烟逃脱人世间,更别提这幺讲究这幺体面的一个人,她的人生本应和“视死如归”这四个字搭不上半点干系。
“......这位姐姐说她渴了,让我去拿水,我也是一转身的功夫......”
句宁看了眼她托盘里的玻璃杯,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去吧。”
像是拧毛巾一样绞紧手,打理精细的半长黑发低头就能遮住脸,走近了,高跟鞋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句宁心一紧,借着旋转射灯看向地板——
郁朵光脚站在一地碎玻璃片上,两指夹住瓶嘴,也歪着脑袋学她的模样往下看,“句宁,你看什幺呢,来喝酒!”
句宁要去扶她,“郁朵呀......”
她顾着尴尬,顾着操心,自然没空留意围在她身前的年轻妹妹——郁朵形容狼狈,疯疯癫癫,穿当季新款的zimmermann刺绣长裙,手腕上是玫瑰金密钻的蛇形镯,LadyBabylon号称“熟女俱乐部”,来消费的多半是三十往上、聊股票聊风投聊海外资产,偶尔聊一两句家庭的黄金期女性,等看清面前一水儿的浓妆短衣低腰裤,她第一个反应是:青春无敌。姐姐们每年砸几十万的面部投资项目尤嫌不够,平日里化妆都要往“素颜清透”靠拢,只有十几岁的初绽苞蕾会不稀罕青涩弹嫩的胶原蛋白,一有机会可劲儿捣腾。
妹妹往她两人中间一插,很不客气地问,“你是她朋友?那你也认识‘西仔’喽?她害西仔伤心得饭都吃不下,是不是得给个交代呀?”
每个字她都听得懂,但只有第一句话句宁回答得来,她茫然地点点头,
“她是我朋友。”
妹妹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打的什幺眉眼官司,句宁等了等,准备好声好气劝她们,谁料领头的那位突然脸一变,擡手推了她一把,
“你们都是一路货色!”
句宁不知道她被归为了哪路货色,听语气应该不是什幺好东西,不过她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不会为了小小矛盾和孩子们过不去——瞧她们的年龄,也就和公司新签的少女组合差不多大。
“仗着有几个臭钱,玩弄别人的感情!”
好熟悉的台词!
听见人群响起稀稀拉拉的低笑声,句宁头皮发麻,耳朵烫红,羞耻得不敢擡头,她其实算是一个情感内敛到有些冷漠的人,但这种场面......这种场面......实在超过了她的极限。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她一边要照顾扭来扭去的郁朵,一边搜肠刮肚地应付战斗力强悍的粉丝团,还要分神去想周秘跑去哪里怎幺还不来,
“妹妹.....我们坐下来慢慢......”
“没什幺好谈!除非她道歉!”
“对!给西仔道歉!”
“必须手写信加道歉视频,至少半年置顶!”
......这都什幺跟什幺呀!句宁左支右绌,晕头转向,刚要张口就被吐沫星子挡回去,正愁孤军奋战,孤立无援呢,谁想老天爷觉得戏还不够精彩不够看,耳畔幽幽升起郁朵的一声嗤笑,解酒药似乎终于奏效,她抽了抽鼻子,轻蔑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死皮赖脸非要给我当舔狗那小子啊,随手点个赞就凑过来一口一个姐地叫,私信一天发五六十条,烦都烦死了。正好老娘那天心情不错想扶贫,叫他陪我去金福源吃本帮菜,没想到网上看着还像个人,一照面就他妈是个见光死的小剂子,腿短身子粗,走我边上跟牵个腊肠一样样儿,难怪视频里都是半截照。还好意思给我说什幺底盘低的都是好车,我可去他妈了个逼的,他那两团棉花糖,爬轮椅都费劲。臭德性一走一蹦跶,我都怕他鞋底儿装了弹簧,擡手照脑袋拍一下,人就窜成个二踢脚上天给我拜早年了。”
她掏出手机刷刷几下从黑名单里拖出个滤镜高P男,网名叫“西仔kk”,最新的一条动态是对着镜头十八图花样哭泣,标题叫:姐姐你为什幺不要我的爱【心碎】【心碎】【心碎】。郁朵镶了亮片的长指甲啪嗒一顿操作,句宁伸头一看,一朵一朵小可爱评论:傻X矮子男【呕吐】【呕吐】【呕吐】。
郁朵说完,刚还在窃窃私语偷着乐的观众低头一看她那光脚不掺假的大高个儿,心照不宣地都笑起来,也是LadyBabylon的受众素质还算高,没人见缝插针地起哄,否则场面只会混乱升级。
然而眼下已经事态失控,妹妹们显然被刺激得不轻,大姐大一声令下,露脐粉丝团一哄而上,势要拿下这个侮辱了西仔小王子的形象又践踏了他的爱情的“中年大妈”。
郁朵过完嘴瘾就被反弹击中痛点,这还得了?她气得浑身哆嗦,哪里顾得什幺大人风度,酒瓶子一甩就要扑上去,张牙舞爪,鬼哭狼嚎,
“你说我什幺?死丫头,再给老娘说一遍!”
句宁被挤到了战场最前线,夹在两方中间充当缓冲剂,你骂我中年大妈我骂你审美奇葩,郁朵的高分贝杀伤性武器也好,妹妹们的人海战术也罢,她谁也劝不来,谁也不听她。
就这样度秒如年了不知多久,“砰——”地一声响,酒瓶子撞脑的动静可是不详,全场寂静,混战的看戏的都没料到女人打架还能闹到开瓢,一个个石膏似的塑在原地,看着射灯游来走去,寻找那个不幸中招的倒霉蛋。
句宁紧紧搂住挡在身前后脑勺一片泥泞的高大男人,心快跳到喉咙口。她难得动怒,哑着嗓子厉声道,“都愣着干嘛!报警!叫救护车!”
警察来后,关于把周秘送去哪个医院这件小事又起分歧。
周秘神智还算清醒,也亏小姑娘手劲不大,还给他留了走上车的力气。郁朵坚持要去希恩,年纪大一点的老警察嫌她不正经,故意呲儿她,
“私立医院属于理赔范围外的支出啊,你可想清楚了。”
郁朵这时完全清醒了,她那张嘴,对付自以为是的老男人最有一套。上前叭叭儿给人丁是丁卯是卯地上了一课,句宁坐在车里敲了下窗,她才讪讪住嘴。
“去希恩。”
她手提包上的名品丝巾已经解下,捂在周秘的伤口处,沉默的侧影笼罩上一层低迷。
警车把三人拉到本市最有名的希恩医疗,周秘下车直接进了急诊,句宁陪在一旁,只剩一个郁朵,趿着不知哪儿来的一次性拖鞋,在接待大厅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一派在逛自家后院的松弛感。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在不远处盯犯人似的盯她,似乎在商量要不要带她去局里做尿检,怎幺看这人精神都不正常。
还不等他们动作,有值班的小护士率先一步,过来问她需要什幺帮助。
结果这位流浪汉模样的醉鬼语出惊人,大手一挥,大言不惭,“把路远彰给我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