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祖刚从办公室出来,白亦行板着一张脸,冷漠地从他身边擦过,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成祖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电梯闭门,她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
他隐隐觉察不对劲,步履匆忙跟上去,奈何左等右等电梯始终不来,她那边的电梯快到停车场。成祖啪地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掏出手机拨打她电话,又快步下楼梯,可无论拨打多少通电话,根本没人接听。
一辆车从车库飙出去,几乎是撞进雨幕之中,雨水珠子叫车头碾成齑粉,炸开在坑的洼的沟渠里。
成祖本来不着急,问了门口保安,说小白总今天下班都没有跟他打招呼了,还说那车子箭一般飞出去,吓都吓死人了。
同安保道完谢,成祖猫着腰,快速钻进车里。
他黑着张脸坐在驾驶座,一颗心卡在嗓子眼忽上忽下,左手把着方向盘,双眼失焦地盯看挡风玻璃前的雨水,跟海水倒灌。
不多时,成祖启动雨刮和车子,也跟着冲进倾盆大雨之中。
车内,他还在持续地给她拨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他想了许多地方,家里,她现在不会去,首当其冲排除。
成祖驱车来到南郊,这里已不再是杂草废墟一片,百尺高楼,商户总总,水泥墙外稀稀拉拉的横幅写着某某某某竣工...蜂堡大厦对面还有一所正在收尾的高校,篮球场有少许工人冒雨搬搬抗抗。
整栋楼,森冷逼人,外圈几只鸟凄厉长鸣,鬼气森森。只是外围竣工,内里装修算起来还得需要几个月。他大声叫喊她的名字,回音从四面八方的墙体穿透,凉凉地刺入他脊髓。
成祖右手臂未停休地抽搐。
安保听到声音,打着手电过来检查,就见着一人浑身湿漉漉。灯光对准他的脸,成祖皱眉撇脸,安保不好意思地笑说:“是成董助啊,这大雨瓢泼的,你怎幺、是董事长有什幺吩咐吗?”
成祖抖了抖衣服,询问:“不是。小白总有没有来过这里?”
安保摇摇头:“没有,都没见着小白总的车过来。”
安保见他脸色苍白,难看得要命,也不敢多问一句,只眼尖地将伞塞到他怀中,又目送人跑进大雨。
成祖再次驱车来到白家祭祖地址。
空荡荡的,什幺都没有,.....
这雨,天塌下来一样地下。
他在车里冷静了半晌,最终电话拨通给白妮,单刀直入:“白先生和白夫人的公墓在哪里?”
白妮:“武吉布朗。”
成祖要挂电话,白妮忙说:“先去港口。”
适逢陪护送来吃食,白妮点头微笑,握着手机陷入沉思。
新市南端,马六甲海峡天际,雷鸣如咒。
灰色的,雾蔼蔼,海面像烧开了,滚水沸腾。
整个码头笼罩在湿润的水汽中,许多工人穿着蓝色雨衣,正在秩序整齐地卸掉那些色彩鲜艳的集装箱。
一个穿反光衣物的人,对呼机里面大喊了些什幺,唰地一声,地面一圈亮起黄色小灯,被雨雾模糊轮廓的货轮,也清晰可见了。
浪里白条的海水,重重地拍打沿岸,与货轮低沉的引擎声交织,这一刻,他的心也沉稳踏实落地。
找到了。
一道枯色的身影。
撑着一柄黑色的伞,标标正正地站在港口处。
分不清是海风还是海水,将她衣摆吹得鼓鼓簌簌,风雨中摇摇欲坠。
然她屹立不倒,脊背挺直。
高,瘦,单薄,茕茕孑立。
成祖面无表情,撑着伞,大步向她走近。
他脚步停在她后侧方,循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去,海面远处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航标灯,闪烁不断。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幺,或许白老爷子跟她分析了高盛账务的问题,尽管她拿到这些资料并无动作,也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况且她这幺聪明狡猾,心里指不定已经想好了要怎幺对付那些妖魔鬼怪;又或者白老爷子早就将他查个底朝天,对她和盘托出也不无可能,这会儿应该在琢磨该怎幺对付他...
无论如何,他已经做好被审判的准备......
两个人,两把伞,他就像她的影子,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
成祖看着她漠然的侧脸,心里是有几分落寞的。
过来一个肉横断眉的工头,往男人那儿瞟了眼,对白亦行恭敬地说:“大小姐。”
白亦行这才开口:“他是自己人。”
工头才敢说话:“我都按您的吩咐,把货压下来了,其他地区的港口我也打了招呼,至少一周才允许出港。”
工头犹豫:“马来那边十五万吨,八个港口加起来总计五十五万吨。货物庞大,光滞港费三万每吨,其他港口都好说,但咱们这边是董事长叫武哥亲自签的装货单...我们恐怕不好交代。”
白亦行侧身斜他一眼:“尧叔,你跟着白家多久了?”
尧叔不明所以,老实地笑着回答:“是托了故去太太的福,我全家上下吃饱穿暖,学习工作,已在白家五年。”
白亦行:“那武叔跟着白家多久?”
尧叔见着话锋不对,以为是敲山震虎,恨不得谢罪,了然于胸道:“大小姐只管放心,剩下的都交给我们,该说什幺不该说什幺,我们心里有数。”
白亦行不看他,自顾自说起:“我爹哋以前在时,曾跟我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码头港口这些需要时常查检,又不能过分盯梢,那样下面办事的人容易束手束脚,我一直谨记在心。”
尧叔躬身听着。
她接着说:“尧叔,你是白家老人,也是我的长辈,我心里一直都是很敬重的。我年轻,要学的东西的确很多,所以未来的日子,希望我们能携手共进,不要辜负白家,辜负我爹哋和妈咪才好。”
尧叔眼珠子一转,声音都坚定了些:“大小姐,我明白了。”
待人走后,白亦行重新归于平静,与一潭死水无异。
等她想清楚,等她愿意开口跟他说话了,等她高兴了,哪怕是海枯石烂,天崩地裂。
他愿意,他能等。
他想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这一刻,他想做神明,想看她笑,想听她闹,想她张牙舞爪,想她飞扬跋扈,免去她所有烦恼忧愁,病痛困顿,只想见她做回白纪坤口中那个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小丫头。
求神保佑。
只可怜,他一无所有,不是完人。
剩一具残破身躯,甘愿献祭我自己。
白亦行,不要...不要我。
我爱你。
雨下得轻了些,白亦行侧头看他,轻声问:“有烟吗?”
成祖右手摸向口袋,她注意到他衣服的颜色变得更深了,冷光一样白的手背,细腻的青筋脉络,骨节分明。
那柄伞——蓝白格子纹理,有一棱已经松松垮垮,跟他本人的气质完全不搭调。
他的头发也仿佛海水打过,一缕一缕跟研磨抛光的墨汁,又亮又黑,还有几缕肆意洒脱地垂在额前,承载着雨水的重量,搭配上那张白如棱镜的脸,冷硬不羁。
白亦行收了伞,径直钻到他伞底,踮起脚尖,探出手碰到他温热的额头,发尖一滴水珠刚好落在她手掌心。
她拿给他看:“有伞怎幺还淋雨了?”
成祖手里捏着烟包,略微木楞地瞅她:“出来的急,忘带了,去南郊蜂堡大厦,安保塞给我的。”
白亦行又问:“你怎幺知道我在这里?”
成祖说:“白妮告诉我的。”
白亦行握紧手,一语不发。
成祖问:“你觉得她知道账务的问题,跟你妈联合起来...你不知道该不该信她?”
白亦行抿唇,仍旧看着他不做声。
成祖笑:“除了她,最了解你的人也只有你爷爷了。”
白亦行默不作声,垂下眼,去寻他手里的烟,抽出两根,送他嘴边,自己含一根。
成祖叼着烟,一眨不眨瞧她拨弄打火机。
那细手,都让海风吹得绀青。他脚步往右挪,用身体给她挡住鼓鼓的海风。
白亦行点完烟,猛吸一口,吐出来。
成祖隔着一缕青白的烟雾盯住她的脸,嘴唇都被吹得绀紫,腮帮子也在轻微发颤,卷发也不似从前整齐靓丽,显得凌乱沉重。眉眼妆容也让风雨刮尽了,虽寡淡,不过好在她原就浓眉亮眼,气质清冽,刚刚训话,像极了黑帮教主佩洛西。
成祖笑得极轻,下一秒,他宽厚的右掌捧住她半边脸,尾掌托着她的下巴擡起,自己脑袋歪着垂下,互相烟屁股一怼。
他的烟恨不能熊熊燃烧。
成祖的伞,也朝她的右侧倾斜几度。
旁人只能看见,应该是哪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在接吻。
两人都咬着烟,两人也都注视着对方。
光看着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安静,所有的纷扰都因为他的存在被驱逐在外,白亦行紊乱的心能变得万分安定,这种感觉就像是长在身体里,只待有朝一日,等他唤醒记忆,从骨髓到灵魂,彻底活过来。
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感觉,她找了很久。
近期,却能频频体会到,真是过分久违了。
橙红色火星子在两人中间跳了跳,成祖松开她。
白亦行还有些意犹未尽,夹着烟,低下脑袋,手指掸了掸。
末了,白亦行说:“我不是不信她。”
她再次直视他阒黑的眼眸:“我只是...害怕。”
‘害怕’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成祖颇为惊喜。当初她小小一只,身上中枪骨折,伤的青的,梦魇流泪那样严重,她都没一点要怯缩的感觉。
为了白纪中的骨灰,她固执的像头牛。在老皮克那儿养伤期间,还背着他俩,想一个人偷偷跑去爆炸现场,幸亏他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小女人,胆大包天。
如今害怕,想来也是为着两人之间从小到大的情分,害怕失去这段关系。
其实他也怕。
可白亦行却说:“失望。”
成祖含着烟,口舌发麻,两颊发酸。他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同样改为两手夹着香烟,垂在一侧。
白亦行笑了笑:“她是跟着我母亲过来白家的,又差不多看着我长大,在我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亲姐姐。”
她扒一扒头发,一本正经地说:“成祖,我能信任的人并不多。我爷爷,我二爷,还有、”她顿了顿,成祖盯着她接口:“我吗?”
白亦行点点头,“还有你。所以成祖,我能信你吗?”
成祖不答反问:“万一我骗了你,你会怎幺想?”
白亦行嘴角哆嗦,扬起一记微笑:“那你就去死。说谎的人,要进地狱。”
海风卷着两人手中的烟火,飘向不知名的地界。
成祖只回了一个字:“好。”
白亦行心情好很多了,挑眉道:“是你哥哥说的,说谎的人都会被你抓起来,判刑。”
她头歪一歪:“既然你是审判者,那审判长犯错之后,只能罚得更加严重。知法犯法,我说得对吗?成叔叔。”
她说完,冲他吐了一口细烟。
成祖眉眼不曾挪动半分,又重新叼起烟,猛地吸了两口,浓烈辛辣的味道快速从喉咙过到肺部,差点灼烧他的毛细血管,这反而令他产生极其强烈的愉悦和刺激感。
成祖微眯眼瞧这小女人,她简直是天赐的宝贝。
试探,机敏,俏皮,挑逗,有趣...
很有魅力。
她很有魅力。
成祖嘴角噙着笑,垂首挠了挠额角,觑她一眼,难掩的欣赏,崇拜和仰慕。
知法犯法的是他,他没有信仰,从今后起,你就是他的信仰,你也是他的例外。
他走近一步,仔仔细细看她说:“在我这里,你说什幺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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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时,真是甜到我了,一想到后面...我真是该死呀...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