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眼青鸟

坦桑格王的戏班子里有各式各样的人。走高跷的常年住在那两根鞋尖粗细的长木棍上,我从小就分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他的高跷伙计。又因为他必须居高临下地看人,他的背部渐渐弓起,而头总是垂下。那三只北地棕熊的驯兽师是个带有异国口音的风情美人,在卫兵的荤段子里,她是靠着一些秘密武器征服了那些凶兽。不过你不会蠢到相信卫兵的任何一句话吧,即使你初到王城。

当然——当然还有那些演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得储备些。其中有几名格外出众的。能够完美仿冒老汉神态嗓音的七岁男孩儿;擅长悲剧桥段的著名女演员,据说她的一幕戏曾使三神的雕像流下泪来;特型演员,外表畸形丑陋,出生时被遗弃在圣堂的长椅上无人问津,长大后却凭借出色的演技和个人魅力翻身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而有些不至于特别出众,却也足够使人印象深刻。我记得那名红发少女,年约十八九岁,饰演被各色骑士共同追求的贵妇,一个小角色。我对她记忆犹新,不因为她长得特别漂亮,而是坦桑格没等这幕结束就砍了她的头。

坦桑格有时叫别人动手,有时又有一些兴致亲自砍下对方的头。近年他除了打猎,没怎幺真正地舞刀弄枪。我忧心他砍不断,手放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帮忙补一下子。不过他解决得还算干净利落。血溅在他脸上。坦桑格看了我一眼。

我猜那名少女是代人受过。如果坦桑格不满意剧情,他该去砍剧作家。正常人的做法是解雇或者下令改写,但那时我已对他的疯狂接受度颇高,以至于仅只闪过“他砍错了”这一个念头,不曾对少女的死感到惋惜。但一旁的大学士悄悄告诉我,这不是什幺新鲜桥段,他指的是那段剧情和角色的设计。于是我的目光落在滚落的头颅一头艳丽无双的红发上,在坦桑格切断少女颈部的瞬间,大量发丝同样应声而断,但即使七零八落地溅满鲜血,颜色仍很昳丽。坦桑格也有这样的头发,只是色泽更深、因而显得更堂皇些。

因为这个的话,那他的疯病可更重了。我想。坦桑格让人丢掉头,将无头尸身留在广场上,令戏班踩踏着鲜血继续出演,把方才用于处刑的佩剑抛给我。剑刃没豁口,几乎没沾上什幺血迹,这非常厉害,换我也强不了多少。但我的确不记得他有保持练习。可能他确实退步了,从前还要更强一些,我指他自立为王、进军都城的那几年,彼时我是个孩子,因此不很清楚。我帮坦桑格擦好他的剑。

坦桑格王的戏班里有各式各样的人。不过在他观赏完一场侏儒演出并被成功逗笑后,脑海中仿佛有神光一闪,领悟到自己可能并不需要这幺多花样。他决心比照侏儒的标准制造一支整齐划一的队伍。我接受了任务,完成得相当马虎大意,别的近卫却都是些认真的人。我看到那个极具模仿天赋的男孩时他已身首异处,因为他恰恰好地,身量比侏儒们高出一个头左右。我在城堡僻静的西角找到了那名女演员,远远只见几名卫兵也在赶来的路上,都是生面孔的新兵蛋子。我抢先几步接近她,低声说:“愤怒并且哀求,用你的演技,我会配合你。”随后那些一起受训的卫兵到了场,而她也进入了角色,凛然却悲怆的面孔,着实像具有神性。“莱底希,”她哑声呼唤我的名字,“你曾在橘树下受洗,在南国的春芳里长大;橘树荫荫如盖,南境春色袅娜。在你如同神之子那样无忧地游乐时,是否想到今日会聆听一位疯王的戏言,把剑指向你应该庇佑的同胞?”

她又说:“而你们,玛尔塔们(这是本地对于年轻人的统一称呼),你又为什幺南下(这群卫兵显然是北境长相)?你往南边来的时候,察觉夏日比北境更长,树木更加青翠可人吗?你一件一件,不得不褪去母亲亲手为你缝制的皮衣,却也感到此前从未有过的轻灵快活。可如今你们为什幺南下?”

不愧是她,情绪不是一开始就爆发的,而是如细雨渗进蓬松土壤,不等意识到危险就沉沉在心头结了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听到抽泣声,起先细密如蚊蝇,而后如怒风急雨一般乌糟而下。我用剑身推了她一把——跑。这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封闭视线的新人,即使稍后反应过来,我也有办法拖延一阵。但我低估了她的艺术决心。这或许是她完成过的最伟大的一幕戏剧,任何瑰丽的伟大戏剧都以至少一方死亡收尾,殷红血色为其增光添彩。女演员绕过我的剑,握住一名卫兵的剑送入自己心脏。卫兵当然来不及反应。死前她不无遗憾,对我轻叹:“你从小看我的戏,却还未哭过。”“但我算是你的戏迷。”我说。我离开她尚在抽搐的尸身,对新兵们说:“回去训练,和同期说:别添乱,你们还派不上用场。这是命令。”

我在塔楼的阴影里找到了踩高跷的老人。两根长木棍同杂物混在一起。我擡头向上看,他一如既往,弓着背低头看我,比往常还苍老一点。“小食槽死去了吗?”他问。我手心朝下,作割脖子状。“弥阿丽夫人?”“你知道的,艺术家的坏毛病便是只想完成好的作品,”我说,“不过你不会死,你只是在高跷上谋生。”我在底下指示道路,而他贴着死角和建筑的影子行进。我了解王城,背阳面是落差较大的高台,石壁滑腻无法攀爬,因此甚少被打扫,层层台面上落满厚薄不均的泥土。常人即使身手敏捷,也很难连续完好无损地跃下这些高度,而他是一辈子生活在高跷上的人,利用那两根棍子,他会像普通地走下台阶那样丝滑。泥土将包裹住高跷的底部,使他稳当地落到下一级。“看到那些树了吗?”我说,“坐在上面卸下木棍,顺树干滑下去;扔掉高跷,跑得远远的。”我眼见他一级级下高台,正如我们所想;他飞快去到树林的边界。我等他坐在树上,他却无所行动,直到过了有一会儿,他回头看一下我,然后向树林深处跑去,没有卸下他的老伙计。那些灌木生得并不旺盛,他所经过的地方,树叶漾起涟漪。他无处遁形了。我用余光瞥见旁侧的庭院甬道,高大畸貌的特型演员与卫兵搏斗。我没再看,结果显而易见,他赤手空拳,而卫兵各自有铠甲和刀剑。我离开高台时注意到几名卫兵同样往树林去了。我做了一分努力,回想老者最后望向我的神情,但从这个距离我其实没看清楚。我从此知道,他无法在地面上生活。我没找到驯兽师,不过有碰到她的棕熊,身上有无数个血窟窿,死在铁笼里。我本来还在想呢,卫队对上熊有几分胜算。

那个碧眼的青年是我意外的收获。他在剧团表演空中秋千。这时空气中没有吊索和秋千,底下也无安全措施,他却蹲在窗洞上,筹措着往下跳。“要自杀吗?”我问。他被我吓了一跳,眼看将要掉下去,我往回拽了他一把。“噢?噢…谢谢,”他说,“我以为您也是卫兵呢。”我修正道:“我是。还是近卫长官。”“呃……多谢您放我一马?”“……不客气?”我说。

“我准备从这儿荡出去,墙外有些凸出的石块,当然还有更高的屋檐和石像鬼。我要找条能从屋顶到灰街的路,到那里路我就熟了。”他解释道,但没有把计划全盘向我托出。“这样你不可能逃得掉,”我告诉他,“城堡没有任何一块瓦砾会与贫民窟接壤,甚至不和那些宗教用地、商业中心在一起。此外如同王城外有护城的激流河环绕,城堡外围也有壕沟跟水渠。”“万一呢,总有办法?”但他显然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神情有些沮丧,又带着些腼腆,“这以前有机会到处看看就好了,我不了解它的构造,但我们这样的人,不能想看就看。”但我了解它。我说:“这里不是有条路吗,不管熟不熟悉,这是最短的路了。”我指指窗外。我们在城堡的塔楼上,这是很高的地方,窗外再向上一点就能看到围墙的边沿,墙后山势陡峭,急转直上,因为塌陷,这处的城墙如今有一小半没入山体里。他不熟悉路,但很聪敏,我想他早前就发现了这座铁壁城池为数不多的弱点,这才冒险跑到这里。“不够近,我是说,它有些远,跳不过去,”青年说,“我想过爬上塔顶再跳,好滞空得长一点儿,但那也…我不是不甘愿尝试,长官,我通常称得上勇敢呢。”我问:“假如你有绳索和钩子?”他愣住了:“什幺?”我疑心他吓得痴傻了,还是重复了一遍。“绳索和钩子!”“绳索和钩子。”我们异口同声道。

我开了附近房间的门锁,拖出这些东西。我说过,我们在塔楼上,而高处总是必须储备些东西的。他兴奋地亲了我一口,而我并没有感到被一名同性亲吻的恶心或喜悦,只是煞风景地想:都什幺时候了。亲完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除了秋千,我只会这个了。”我说:“行了,快滚吧。”

窗洞的大小让他没有太多空间施展,无法自如地把铁钩抛远到围墙上,并将它牢牢地固定在那里,而沿着绳索下高塔,再利用它攀登城墙,中途是极有可能被发现并给逮个正着的。不过他还可以向上扔,勾住顶端的石像鬼,接着像荡秋千那样荡过去。他显然是空中秋千的大学士,行家里手,完全没有在前面两者上浪费时间,而很明显在思考逃亡路线的过程中他已估算好距离。他将一只手绑在绳索的某一段,身体探出窗洞,向上抛出钩子,果决而快,并且看样子也准得很。确保不怎幺会松动了,他跳了下去,身影消失的一刻,我的心的确沉了一沉。我朝窗边走去,此时绳子终于起了变化,虽然还是长长的、分割窗景的一线,明暗分布却不再单调。我能看见金色的日光在绳索上跃动。几回合后我重新从窗洞里看见了他。他越荡越高,并且越远,身体整个被光亮包裹着,轻盈而熠熠生辉。我的眼睛因长时间打开变得干涩,眼球表面被灼烧过一样。他的最后一跳使他两脚得以勾住墙垣,身体刺透城堡和围墙间虚无的空气,架起柔软一座人桥。他调整了手上的绳结,慢慢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送往城墙之上。他回头朝下看了我一眼,但我在看清前因双目刺痛不得不闭上它们,再睁眼时,视野显示出一片蔚蓝。他已掉转面向山野,把王城抛在脚下,我看见他身后的影子——同样莹润地染着蓝色——轻捷蹦了两下,跟着就看不到了。不久后我因过于玩忽职守被捕入狱,留待坦桑格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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