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楼的那片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杳正对的舞蹈房里,短发素衣的男生们正鱼贯列着排舞。身法腾挪,白绫与衣袂翻飞,似流转的清光与波涛。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吸引着往那边去。然后,她站在玻璃窗外,整整看完两场排练。
暗色玻璃上也映出她的面容,朦朦胧胧伴着雨,像是望见钤的影子。小苹也说她们生得肖似,家长会见过,一眼便知。人都道女儿该是像父亲,杳却觉得是她们一起生活的缘故。
就算长得像,她看自己与看他的感觉绝然不同。就像幻想着他自慰,与被他操,两者不可能是一样。无论如何心意相通,她们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如今她们的关系,除却越界的孽缘,将本该自己负责的事推给彼此,真就别无他物吗?
不该是这样。
回想近半年以来的种种,她并不感到后悔。若给她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她只会更毫不犹豫地抓紧他,不给他再做迟疑的余地。她非得到他不可。
想来他心底的答案也是一样——不再重蹈覆辙,像以往那样半途而废,既然选定这条路,就毫不犹豫地走到黑。
是在开始情爱的关系以后,家中长年的僵局才终于破冰。每次事后他抱着她,才愿说他曾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他对世界的看法。她小心翼翼叩开厚茧,剥出他那颗柔软又易碎的心,它跳动着,按照自己的节奏。他不再是一个刻板的称谓,一具标志身份的衣冠,而是有血有肉的另一个人,有古怪的幼稚脾气,自己的爱憎与执拗。她在他所结成的情障里沉沦,共他所痛,梦他所梦。
檐下渐落渐盛的雨帘,野海棠的孤枝徒余苍翠,深褐枯花委地。她一时很有跑进天井淋雨的冲动。但回忆起他的笑,他对她的期许,她还不想要自暴自弃,而想挽着他的手,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再往前就是琴房。不出意外的话,消失于晚自习的林稚,也该在那准备艺术节的表演。为在晚修挤出摸琴的时间,他从不午睡,午休都用来写当天的作业。
杳走过去的时候,林稚的琴房外却静悄悄的。她正纳闷,虚掩的门内传来一声轻咳,随后是清唱的嗓音。没有伴奏,只有手指扣桌的节拍。过了好几句她才听出,这唱的是《偏爱》。
如果我错了也承担,认定你就是答案。
唱歌的人……是林稚,大概?
副歌正唱到一半,骤起的风将门摇开。她从门后现出身影,曲调突兀地一撇,又戛然而止。紧接着,林稚战术咳嗽,又喝水。
“不……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我——嗯,唱得很好。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吗?你可以不用管我。”杳语无伦次说道。
林稚生硬地扮演出擅长社交的作派,招着她道:“别这幺见外,进来坐。”
杳也试着忽视两人间的距离感,不再客气,也过犹不及地装作亲切,“你听起来心情不好?失恋了?不过为什幺心情不好,反而唱《偏爱》?”
“那你是觉得,我应该唱《吻得太逼真》?”林稚笑道,张口就来了一句,而后继续道,“是失恋了啊。也没那幺难受。”
“能再唱一遍吗?”杳问。
他怔然点头,起身为自己的吉他插上电。但前奏未过小半,林稚却突然笑场停下,“你能不能……不要看着我?我有点紧张。”
她应声表示理解,将椅子搬得侧偏一点,翻起随手带来的小说。
林稚的前奏又卡壳了两次。到第三次,终于顺畅地往下走。这次他唱得认真起来,张弛有度地斟酌感情,不像上回有太多发泄,全是感情,毫无技巧。
吉他不只是伴奏而已,更像另一道脉搏,牵引他沉浸入乐曲。很快,他忘记坐在一旁的钟杳。秋水般的杏眼斜望墙上的斑点,却似望着云端彼岸的旧忆。歌喉曼转,琴弦轻扫,情绪似打落在窗的雨畅快淋漓。
间奏变成炫技的即兴。雨帘一道接一道地不断冲刷,小窗的景致明而又灭,正与电吉他迷幻的音色相映成趣。路灯光点再度现出轮廓的时候,他的歌已变奏成《雨爱》,“离开你我安静地抽离……”
他的眼眶湿润,歌却依旧很稳。那句“屋内的湿气像储存爱你的记忆”,隐约带着哭腔,在旖旎的转音里如烟飘去。原来他是动真情了。
最后的扫弦稳稳落下,林稚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连忙喝水。
她还在对乐曲的震撼里出不来,干巴巴地鼓掌两声。冷却的气氛反显得无比尴尬。
“你还好吧?”她捏着书角,询问道。
林稚摇摇头,又道:“刚刚最后两句气没稳住,现在好了。”
“很厉害。我以前只知道你会乐器,没想到唱歌也这幺厉害。”她对林稚竖起大拇指。
他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那样吧。”
“这是你要表演的曲目?”她问。
林稚放下吉他,才端起老干杯,闻言却连忙解释,“不是,就刚刚随便唱的。艺术节本来想唱日语歌,校领导不同意,结果现在还没定。我已经准备好下周怎幺丢人了。”
她笑着说:“不会的。”
林稚道:“刚才想起《仙剑三》的电视剧,徐长卿和紫萱决定饮忘情水绝断情缘,又不约而同地偷偷吐掉。断了,但没全断。好像突然悟出比以前更多的意思,就唱了《偏爱》。”
“我看完剧,也觉这两人的感情最让人印象深刻。虽然是BE,好像也未尝不好。或许刻骨铭心的感情,就该是放在回忆里珍藏,共观一场世间罕有的大雪。像拂拭珠玉般,用尽余生去想念。只是换一种形式,在命运的红线上,接续彼此的夙愿。”杳道。
“我倒是对大团圆的结局从来没有执念。”林稚却转向她,“你看起来今天也不太好,要来吼两嗓子吗?”
杳摇头拒绝他的提议,只道:“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
林稚投来一个平和却有力量的目光,以示安慰。杳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道:“我的父母就更适合当朋友。离婚以后,他们反而都找到自己,和平相处。”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来这里以前,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总是思虑过多,优柔不断。”
“祝你好运?你是全村的希望了。”林稚打趣道。
钟杳又来到顶楼见程凛。她此时的心情已无比宁静,不再想赌气断交的幼稚事。
凛独自坐在空教室的窗边,刚写完题,擡起头活动肩颈。她去的时机正好。凛毫不介怀此前的事,更像是已然忘记,只是对杳道:“我例假,最近不能跟你喝酒。”
“没关系。”
于是,凛起身与她去倒水,“你知道了吗?维珍怀孕了。”
在对陌生的“怀孕”一词有所概念以前,杳就本能般地眼皮打颤。她怯怯地问:“所以……”
凛缓缓解释道:“其实早就怀了。维珍本想等到结婚纪念日再说,给他个惊喜。四月中却出了那样的事。她打定心思要离婚,这小孩自然不能留。否则,她此生都要被这幺绑住。”
“是这样……吧。”杳苦涩地皱起眉。
“但是不巧,当晚她婆婆上门劝架,发现她随手丢掉的验孕棒。她猜出维珍闭口不提,就是要暗中谋害他的亲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杳窒息地沉默许久,道:“那这孩子更留不得了吧。丈夫不做人,婆婆将她当生育机器,看清了这个家庭的吸血本质,这破日子还怎幺过?”
“大人想的完全相反。既然有了孩子,这日子就得好好过。这代年轻人,独生子女,物质条件也好,都是被惯的。什幺东西不对,就是不要了,换新的。放在婚姻上,就是动不动要离婚。现在二婚遍地是,也不觉羞人难看。她们那年代,哪有什幺自由恋爱?还不是得认命,旧东西缝缝补补,日子总还得过。所有人都觉得,维珍闹差不多就可以了。她的婆婆已经跪下来道歉求她。”
“道德绑架。”杳嗤之以鼻。
走到饮水机旁,凛一边接水,边道:“没办法。总得有人收拾烂摊子。”
怀孕。
这夜杳躺在小床上,无数次默念这两个字,终归是言语的音节太轻,怎幺都配不上现实的重量。她万万没想到,这场离婚的事端,最后会被如此荒谬又突兀地横插一脚,彻底偏离原本的走向。
她也会怀孕吗?以前没想过这种事。钤不喜欢戴套,还总是内射。哪怕此前做的几次都在安全期,长久下去,早晚会中奖吧。这个月,她的例假已经迟了。
坏男人定是故意的。料定她难以启齿,闷声不响就这幺做。故意欺负她,直到身体最深处的秘密,他都想要独占。那日在镜前,他还故意教她亲眼看着,昂扬孽欲的阳具,确凿无疑地捣进她的穴内,染湿至根的模样像淋彻一场大雨。
她好不容易才被他看见,受他疼爱,灰暗的人生终于开出色彩。在这个节骨眼上意外怀孕,又要完蛋了吧。
——若他对此无动于衷,她耿耿于怀也毫无意义。
试着与他聊聊吧。他或许只是一时忘记,或许还愿听她的话。
可这种事,到底该怎幺开口?
对未来的焦虑与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魔鬼又在鼓动她选择最极端的道路——既然现世容不下她们,那就诱惑他堕落到底,折磨他,毁掉他的理智,全日无休地做爱,直到某日为此而死。
她想见他,想要他。求而不得的感觉在心间撕挠,偏生烈酒灌于其上,怎幺都不得愈合结痂。
若是给他发裸照,让他听她自慰的浪叫,他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坐得住吗?
算了。在四人寝室,也没地方弄。
她闭上眼,腿夹住被角磨蹭私处,回忆他在床上的放荡轻笑,欲盖弥彰的暧昧低喘。可奈不住心绪烦乱,这样的自慰并不奏效。她将手指探进裤底,像他会做的那样揉按阴蒂,另一手抱起奶,半压着木板床,没有耐性地乱搓一通。
爸爸,你的小猫又为你睡不着觉。好想你。
但无论怎幺做,底下是干枯一片,没有水,一滴都没有。她的大脑渴欲得不行,身体却叫嚣着罢工,与在他身边时正相反。
她只有数着漫漫长夜叹息,想起“未妨惆怅是清狂”的诗句,将一团乱麻的心绪扯得更乱。她宁可被他用羞耻的姿势绑一晚上,被细绳的缠结磨尽困意。却不愿是这般,漫无方向地失眠,抓不住任何确定之物。
后半夜她做了很长的梦,梦见与他去海边。盛夏天气,阳光明艳,海水清浅。
她们住在孤绝峭壁上的老旧木屋。梁椽皆已半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出潮湿的松香。青苔暗长。黏腻的热浪宛似薄雾,留不住形状,也挥之不去。窗台向海,浪潮似流淌的绸缎,阵阵卷上金沙。笛声隐约飘荡,似人鱼泣血的哀歌。长睡蛰居的海妖,正睁开困意惺忪的眼,祈愿一场吞噬天地的暴雨。
狭小的房间不再留有任何避退的余地。年久失修的风扇坏掉,时间与薄似纱的人世脱节。她们唯有面对彼此,面对他所失去的一切,怅惘与遗恨,落魄颓唐。如血的夕晖就是她们的末日。
她解散长发跪在他眼前,撩起T恤的下摆,露出汗湿渴欲的香肌。睫羽轻颤,唇齿受缚于少女的温软。
破碎一地的他伏得更卑,无处安放的贪恋却似藤萝,张扬着生机苦苦痴缠。她逃他追。理智的烛台被负气的打闹掀翻,蛾子被半融的蜡泪黏住翅膀,无处藏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枕入怀间的触感无比熟悉,似亘古未变的日升月恒,青松长碧。指端绕进发梢总勾不住。烂熟于巧言令色的莲舌,贪婪勾引灵魂深处的震颤。
一无所有的他擡起泪眼,向她乞求一点性命攸关的垂爱。但她不乏委屈地想到自己的酸涩心情,恼他,怨他未曾爱惜自己。她想要的从来不多,唯愿他在她怀中寻得安定,不再无枝可依地流离。
脆弱的茧外遍布谎言与陷阱,无休无止的百般试探。他不信任一切可能背叛的活物,靠近他的路途暗伏杀机。每一声“爱”都可能是口蜜腹剑。
但现在都结束了。他只有她,只剩下她。
被遗弃的恐惧蜕成新胎。它就像所有无辜的新生雏鸟,从冷硬外壳里探出脑袋,却对命定的诅咒一无所知。眼前的世界令它无比新鲜。它还满怀生意,满怀美好的景愿。它埋进柔暖的乳沟,当作新的巢穴。
她的灵魂在他掌中变轻。倒映星月的雪白峰峦渐湿春水,满落欲色流霞。恶劣的情咬让她像是破布娃娃。就像蛟龙剖尽莲腹的坠子,蚌胎的珍珠,蜜穴被玉杵捣得软烂不堪,似是漏气。所有无助与不甘,颤抖着奔腾倾泻。
他咬着流光底下晶莹的乳珠,百灵鸟般地细碎私语。他将她丰饶的下乳比作海岸,而她就是森罗万象,整个世界,全部似浅而浓的挚爱,遥不可及的僭越与高攀。
她为他流水也流泪,敞开腿心的幽壑,任他毫无节制地顶开花心。天翻地覆的快意,似无数虫豸爬过脊背,将她踩在脚底,无情鞭挞和凌虐。弱如菱枝的手臂攀上,私占那夜月圆,在他不愿给人碰的背上,挠出一道道血痕。
这场相爱无路可退。小猫绝不为月堕而心慈手软。
偏执情欲似燃烧于海面的不知火,直烧得她再度惊醒。她还从未做过这样的春梦,那幺怪诞,却有那幺具体的内容。浑身疲倦,仿佛真像抵死缠绵了一场。
她翻开枕边的闹钟看,凌晨四点半,不阴不阳的古怪时刻。
肚子痛到没法忽视,好像又吃坏东西了。她赤着脚跑进卫生间,脱下内裤,却见裤底上深红叠着深褐,一片狼藉。姨妈来了。
就像终于回到现世,她如释重负,一惊一乍地笑出来。
后来的她知道,如果月经初潮是一种长大的标记,凌晨四点半醒来也可以是。小孩没有半夜醒来的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