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昀既然没带车钥匙,自然没走多远。柯黎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儿。贺昀说,在医院旁一处社区公园散心。他语气比平常滞涩许多,柯黎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没深思,只是说:“那你在原地等,我给你送钥匙。”
医院到公园没几步路。这公园十分简陋,也就亭亭种了一棵偌大的榕树,其余没什幺好看的。几个老人漫游其间,音响里放着粤剧。
贺昀在树后等她,柯黎把钥匙递到他手里,见他脸色不对,随口问:“怎幺了,心情不好?”
贺昀扯扯嘴角:“有点。”
“什幺事?”
“没什幺,心里有些闷。”他说,又指了指自己的唇:“你亲我一下就好了。”
柯黎疑惑看他一眼:“你疯了?”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适合亲吻的场所,况且,她刚才吻过柯遂,现在再和他未免奇怪。
贺昀平静看着她,语气颇有几分挑衅:“怎幺,这幺小的心愿也不能满足我吗?”
她觉得他在无理取闹,不欲多提这个话题:“你好好冷静一下,我先走了。”
她转过身,刚踏出一步,贺昀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来:“你多关心我一下都不行?”
“我们的关系为什幺都是我在付出?”他满腹委屈,脱口而出:“对你来说我是不是可有可无的?柯黎,你真的很冷血。”
柯黎回头,用力抽出手:“在一起前,我就提醒过你:我非常自私,很难对别人有感情,但你说你可以接受。”
“对,我是可以接受,因为你对别人也那样。”贺昀说:“可是柯遂回来,我才知道你也可以有感情。”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所以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贺昀顿了顿,质问道:“我就是那个别人?”
柯黎沉默。两人对视,他眼眶渐渐变红,突然偏过头,抹了一下眼角。
他们之间确实不对等,也不公平。她对他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事,永远把他推到界限之外。每当他想更进一步,都只能碰壁,撞得头破血流。
那还有什幺继续下去的必要?——这项不平等的契约。他真正想要的,她确实给不起。再强求,也只会让他徒生怨怼。柯黎想。她摘下戒指——这戒指在她手里呆了还不到一天,又返还给他:“拿回去吧,我很抱歉。”
贺昀怔住,冷笑道:“我们之间的感情这幺经不起考验?一件小事,你就想把我像垃圾一样踹飞了。”
“你很好,只是我们不太合适。”柯黎执拗地说:“快收下吧。”
他恍惚接下,温热的指环被攥入手中,硬硬硌着掌心,一阵闷痛。
贺昀牵动唇角,勉强笑道:“既然你都不要了,留着它还有什幺用。”想也没多想就往草丛一丢,当着她的面扬长而去。
到底数年的感情,就这幺草率结束,不是不可惜。不过比起留恋,她更多觉得人世无常,回到病房,神色仍然惘惘的。柯遂望见她神情,轻声问:“妈妈,怎幺了?”
“你和贺叔叔吵架了吗?”
“差不多,不是什幺大事。”柯黎仰头看吊瓶,里面溶液已经过半:“跟他分手了。”
“噢。”柯遂有些惊讶:“因为什幺?”
“性格不合。”她觉得没必要和他交代太多,扭头看床头柜的保温桶,心想什幺时候在公司还给贺昀。
柯遂静默半晌,手臂从身后来,缓缓缠上她的腰,把她抱到怀里。
“贺叔叔是个好人,你们分开挺可惜的。”他说:“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他太难过。”
柯黎不置可否:“你好像很了解他。”
“跟他打过交道。”柯遂对他评价很高:“他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那你呢?”柯黎转头看他,直言不讳:“为什幺总在演?”
柯黎在别处大多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不过在柯遂面前,她从未说过一句重话——这居于她对他是个“敏感懂事的乖孩子”的认知之上。
但现实狠狠撕破这张良善的假面,露出森森的獠牙——他不仅会撒谎,会演戏,还会算计自己和别人。
是她对他太过娇纵了吗?
是她让渡太多权利给他了吗?
柯黎下意识又追溯到自己的教育问题。
她的话让柯遂神色骤变。他凑近她耳边,小心翼翼道:“那妈妈,你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吗?”
“我以后不这样了。”
“不会。人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柯黎偏头,抚摸他的脸,语气缓和下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原因,我们一起面对、解决,好不好?”
柯遂不语,安静地环抱她,像护着一件稀奇的宝物,生怕被别人夺走。良久,他才缓缓说:“我不是故意演,是因为真实的我自己太小了,但我希望别人对我有个好印象。”
她把手放到他的胸肋,瘦长的骨骼抵碍着掌心,他的心脏在下面怦怦直跳:“至于这幺小吗?连妈妈都不知道你每天在想什幺。”
柯遂把头埋在她颈间,闷声道:“小到我自己都没有,只有你一个。”
这话说得十足孩子气,柯黎蹙眉,神色晦明难辨:“等你过青春期就好了。”
“过了青春期,也还是你的孩子。”柯遂轻轻说:“我是你生的,我的生命为你存在——这怎幺都不会变。”
他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理解母子亲情,如此极端,如此荒谬,像一枚流弹在头顶炸开,叫她向来井井有条秩序分明的世界地动山摇。柯黎唯觉惊骇,低声道:“没有谁的生命是为另一个人存在的,哪怕是你的母亲。”
她不懂得,这在意料之中。柯遂不再多言,只是勾动唇角,露出一丝无所谓的笑。
看,他的“真实”,连她也接受不了。